林北走过来,站在离许观玉左侧几步远的地方,身子绷得笔直,整个人略显别扭,又有些僵硬。
她脸颊通红,不知是亢奋,还是无措。磨蹭地问:“你…为什么救我?”
许观玉正用布擦拭刀身,刀上映出林北的身影。刀面微转,那道身影顷刻消失,许观玉回道:“我没救你。”
林北被刀光晃到,后退几步。心道,方才明明是这人教自己......
“不过教你杀人罢了。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行侠仗义?”许观玉手中长刀举起,同时,侧头看着林北。
林北看见自己像疯子。
她头发支棱着,脸上沾满雪和泥。
“我没想当你的救命恩人。你往北去,天高地远,不说真名,谁还认得你?”许观玉收刀入鞘,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向林北,“往北再跑个百八十里,那些衙差早回家烤火了。”
林北慌忙跳开,才发现是块银子。
好一会儿。
林北拾起那银子,再抬头,看着离开的两道影子,忽觉喉头哽住,眼前浮现那柄映过自己狼狈模样的刀。
那两人已成芝麻大点的小点。
林北有些自己都无法明白的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嘶吼道:“你叫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满地尸首,还有渐渐似火烧一般痛的喉咙。
林北站在原地,看了看那些泼皮,又望向雪地上那两行脚印。她慢慢拾起地上的包袱,把柴刀放了回去。
忽地,她拔足狂奔。
林北边跑边觉得自己好似圈里的猪,她从圈里的猪变成狗,又变成了人。
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畅快过!
好多时候,林北都觉着自己像圈里的猪,可今日,她真真切切做回了人。
心扑通扑通地跳,头不晕,眼不花,林北眼中只有前面许观玉二人,满地的白,还有一片金灿灿和旺财身上毛一样的天色。
狗儿跑得多快啊。
娘啊,旺财啊,二丫啊。
我啊!
许观玉那袭暗红衣袍近在眼前,林北扑了上去。
许观玉原可以避开,但她肩头微动并未躲开,只是垂眸看着死死抱住自己右腿的少年。
“求你教我武功。”林北仰起脸,一张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的脸,她冻红的鼻尖还挂着鼻涕,泪水在略脏兮兮的脸上显出两道白痕。
暗红衣袍的主人低头。
许观玉语气罕见地夹杂诧异:“你连我是谁都不知,就敢求我教你武功?”
林北没有松手,她点头又摇头,脸上泪痕未干,还在落新泪:“不晓得。”
“我不是给了你银两么?足够你逃去别处隐姓埋名一阵子了。”
“不够。不够!”林北道:“我能躲多久?逃到哪,他们也会找到我,可若我会武,哪怕死了,也是我自己的命!”
林北要死,宁愿死得痛快些,至少还能和那些人拼个死活。
许观玉问:“我为何要教你武功?”
诚然,她先前是有想教林北武功的念头,可这话叫林北自己说出来,她便不想了,心里边还无由地生起些厌恶。
林北接着道:“我能给你的只有我这条命。我连生父都杀得!日后你要我杀谁,我绝不犹豫!”
这话若是旁人听得,也许会为此动容。
可她面前的是许观玉。
许观玉笑了,觉得万分可笑。她自己就能杀想杀的人,何须她人再帮忙。她无动于衷:“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你的命对我而言,只有两个词。”
“累赘,无用。”
林北听明白了,许观玉真觉得她累赘无用。
她本该绝望的,可不知为何,看着许观玉那双眼,不死心地问:“.…..我要做什么,你才肯教我?”
许观玉目光落在林北脸上,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凶器,“倘若要你杀一个无辜之人?”
林北咬牙,眼泪混着咬出的唇血一齐滑下,“.…..我杀!”
“那畜生打我时,没人管我是死是活。如今我反抗了,倒人人喊打。横竖都是死,只要我活下去,杀什么人我都愿。”
她发恨了一样说:“都说我是畜生,那我便做个最凶的畜生叫所有人瞧个够!”
许观玉神色微微一滞,而后,她低笑出声,“好啊...我教你。”她尾音拖得很长,许观玉能感受到自己脑子里传来阵阵尖叫。
没等林北欣喜。
许观玉身形微侧,向旁侧迈出一步,挣开林北抱着自己右腿的束缚。
许观玉道:“只教你一招。下次见面,若你还活着,再教第二招。”
林北虽因生得寻常相貌,一时半会没有人发现,可官府通缉令上早将这副寻常相貌刻进万千百姓心里。
一旦有眼尖的瞧出来,莫说城镇客栈,便是荒村野店,也有为赏银去衙门报信的。
“客栈决计是去不得了。”许观玉道。
正说着,三人行至半山腰的背风处,走到座松木小屋旁。
一领棕褐蓑衣倒悬门侧,这是山民可暂借住之意。蓑衣领口处,七根朱红色的雉羽插在那,则是可借住七日。
林北沉默不语。
许观玉似察觉她的紧绷:“先进去。”
木门“吱呀”一声,推门入内,一股暖气扑面而来。灶灰尚有余温。
不久前借住在此的人才离去一两个时辰不到。
按山规,借住者需补足用度。但三人前面借住在此之人,显然是个讲究人,补上的东西还多出了一大截。
柴垛整齐码到梁下,水缸满的,连本该耗损的盐罐都换上了新封口的粗盐。米缸更是堆成小小山。
于是许观玉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跃入灶膛。
火光重新映亮半间屋子。
齐俊生淘了半碗糙米,就着缸中清水下锅。不多时,米香便漫开来。
林北始终跟在许观玉身侧几步,手紧紧攥着包袱带子,她虽不言,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门外,总忧心随时有人破门而入。
许观玉见此,淡声道:“这地方偏僻,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找来。”
林北低低“嗯”了声,仍没有把包袱放下。
灶火正旺。
齐俊生先炒了盘野葱煎蛋,然后把腊肉切片与冬笋同炒,又煮了碗菌菇汤。
饭后,许观玉带着林北来到屋前空地。
“看仔细。”许观玉的刀行云流水,许家刀第一式劈出。
刀势不快,可林北瞪酸眼,也只勉强记住如何抬臂,后面的变化就如雾里看花,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待许观玉收势,林北照着许观玉的样子挥出柴刀,刀路倒是分毫不差,但力道全歪。柴刀脱手落入雪地,震得她手腕发麻,虎口隐隐作痛。
许观玉皱眉走近林北身旁,伸手在她肩背一压:“这里要稳。”又扣住她手腕:“再低些。”
一次又一次。
柴刀在林北手中越来越沉,她额前沁出细汗,盯着被刀柄磨得通红的掌心,那里还留着农忙时的老茧,却与刀茧全然不同。
林北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我不行...”
柴刀这时候仿佛有千斤重,她盯着雪地上自己劈出的那些歪斜刀痕,像蚯蚓扭来扭去,与许观玉那一刀留下的笔直天差地别。
她胸中涌上股燥热,烧得她眼眶发烫。她是记住了刀路,可她全身都不听使唤。
“招式易学,筋骨难成。”许观玉瞧着林北那略显生涩的一刀,“你既无内力,又无根基,这一刀,若有人攻你左肋,你必死。”
听此,林北握紧柴刀,重新摆出架势,再次举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一招。
林北粗通武艺,于武学一道颇有悟性。
许观玉虽只教她许家刀第一式,但这一招已足够她暂保性命。江湖中人但凡识得这刀法的,见了这式起手,多半也会退避三舍,不敢轻易相逼。
许观玉没打算久留。
在她看来,三日光景,足够让林北将这招刀法练至纯熟。
先以千遍锤炼形成筋骨记忆,再辅以心法口诀。
一招招练过去,天也就快黑了。
许观玉收刀入鞘,对还在一板一眼练着的林北道:“今日够了,回屋。”
推门而入,饭香扑面。
齐俊生将碗筷一一摆正,他早在窗边看着许观玉二人练武,估摸着时间做饭。
林北早已饿极,顾不得烫,抓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
她对面的齐俊生吃得极慢,抬头看向炕上的许观玉。
许观玉倚在炕角,单臂枕在脑后,双眼微阖。
静了半晌。
“你不吃?”齐俊生开口,语气有些生硬。
许观玉眼皮都未抬:“不饿。”
她一闭眼,到处都是一片血色。梦中,齐俊生手持一柄剑,剑尖没入她心口。
可奇的是,齐俊生竟在落泪。泪珠滚烫,比剑伤还要灼人。
“既要杀我,又何必作此儿女之态?”梦里的自己嗤道。
只见齐俊生嘴唇翕动,似在说什么,可她偏偏听不真切——
“.…..饭要凉了。”
齐俊生的声音将那梦撕开。
许观玉猛地睁眼。
齐俊生正望着她,极其清秀明艳的脸,他执筷的手腕纤细,是读书人特有的弱。他轻声问道:“...你怎的了?”
他眼里担忧太明显,但和梦里一样,看不真切。
油灯渐暗,木屋更静。
三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
许观玉倚在窗边,看木屋外。齐俊生收拾着碗筷,将粗瓷碗叠得整整齐齐,动作轻得几乎无声。
林北则蹲在灶边添柴,还是时不时看向门,她总认为那木门随时会被撞开。
屋外山风呜咽,偶尔传来几声鸟的啼叫。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