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林北蜷在炕角,裹紧被褥。
齐俊生睡在灶台旁的草堆上。
许观玉倚坐门边条凳,背抵冷墙,林北那句“要做最凶的畜生”还在她耳边回荡。
夜渐深,月色清冷,只闻草虫低鸣,五更将尽,东方微现鱼肚白。
林北忽然一声低呼,惊起而坐,冷汗涔涔。
她茫然四顾,见许观玉仍坐在门边,双眸湛然,显是一夜未眠。齐俊生则安静卧在草堆上,睡得正熟。
许观玉侧目望来,轻声道:“怎的了?”
林北摇头不答,只怔怔望着渐亮的天色,神情中似有无限心事。
许观玉见她神色怔忡,目光散乱,不由想到自己第一次取人性命时,也是这般恍惚。
那汉子喉间嗬嗬作响,一时未死透,手指死死攥住她衣角,直至气绝仍不松手。
她正出神,门外“笃笃”两声,传来沙哑嗓音:“过路的,讨碗水喝。”
许观玉手腕一翻,用刀鞘鞘尖轻挑门闩。
门外立着个青袍道士,背着一药篓,内盛几株草药。
这道士约莫四旬年纪,面如冠玉,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
未等相请,他已跨步入门,目光扫过三人,拊掌大笑道:“妙哉!一屋子的断亲绝缘人。”
许观玉眼帘微垂,浑不在意这道士之言。
草堆窸窣,齐俊生缓缓支起身子,见屋内多了个陌生道人,眉头微蹙,但也并未多语。
他径直起身,取了瓢水烧,道士说的“断亲绝缘”也像从未入耳。
炕上的林北倒猛地掀被,冲道士嚷嚷:“干你何事?”
道士回道,“贫道不过见三位命宫皆带孤辰寡宿,一时感慨。”
热水将沸,齐俊生将滚水注入碗中,温言:“道长可要用些早饭?”
那道士接过水碗,望了望门外,“不必了,贫道不过讨碗水。”饮毕,他又道:“这天只管落雪呐!”
他叹了声,又笑了声,让人听着有种悲从心来的感受,至少林北是这样认为的。
那道士离去后,三人默默洗漱,草草用饭。
饭毕,又是一日练武。
到第三日。
许观玉对林北道:“今日教你心法,只此一遍。”她说着,手掌拍向林北左肩。
林北顿觉半边身子一麻,许观玉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不定。
“气沉丹田。”
“杀人,心要静,手要稳。”
许观玉收手,目光扫过林北面庞:“记住了?”
林北道:“记住了。”
许观玉便话锋一转,她脸上倦意满满:“先前给你的银子收好?”见林北点头,又补充道:“给自己买身厚袄罢。”
林北低头看自己身上破得不成样的棉袄,再抬头,问许观玉:“你叫什么?”
依旧没得到答复,许观玉和齐俊生离去,最终消失在雪地上。
林北站了许久,她又练了会儿刀。
练完刀,才回木屋生火煮饭。
待到晚上,林北看着外头最后一缕余晖照在屋内放着的柴刀上,她沉沉睡去。
江湖路远。
这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又或许,她日重逢。
山下的蓟州城内,正是扫霉节热闹的时候。
长街两侧的摊贩叫卖着艾草扎成的物件,譬如艾虎,青蛇,艾驴。
孩童们举着桃木小剑追逐嬉闹,口里还唱着扫霉节的童谣:“一扫尘埃,二扫晦!三扫病符,四扫天!”
这群孩童们哇啦一下跌坐在雪堆里,笑得更欢。
远些,蓟州河上放河灯了。
虽是二月寒冬,但按扫霉节旧例,官府还是早早遣人凿开冰层,破出条水道,供百姓放灯祈福。
岸边老妪扯着嗓子吆喝:“三文钱一盏,送晦气咯——”
河沿边上更是热闹非常,有赤膊大汉喷火耍把式,稀稀拉拉的惊呼声,是大汉喷了条火龙出来。
还有赶小人的摊子,周围围了一圈人,个个伸着脖子看得入神。
“姑娘可要买盏河灯?”一个少年拦在许观玉面前,她扬着笑,眉眼清朗,“三文一盏,放一盏,送晦气,来年顺遂。”
许观玉摇头避开。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从旁一声惊道:“许观玉?”
显是赵天恩,她面上喜怨都有:“好你个许观玉,这几日躲哪去了?我以为你们走了呢...”
许观玉从荷包取出铜钱,要了三盏兔子灯,对赵天恩道:“赶上扫霉节,放灯。”
河面上好多盏灯,好多人。奔着来看河灯的人不少。
烛火流水,星星点点。
一到河岸边上,赵天恩就又不知被人群挤到哪去。
许观玉无心放灯,她不过是不想听赵天恩念叨,才说要放灯,哪知齐俊生对放河灯一事如此上心。
他蹲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捧着灯,对许观玉轻声道:“这样放。”他指尖沾上河水,将灯推走,“霉运就漂远了。”
许观玉抱臂站在一旁,心中暗哂。
忽见他回头望来,在周遭河灯下,竟显得有些温情。当真像极家中姊妹,他问许观玉:“你的灯呢?”
许观玉的灯搁在脚边,素白灯纸早沾上雪和土。
许观玉不回他。他便起身弯腰拾起她的灯,只道:“灯沾土,霉运自然也沉下去了。”
他也不看许观玉,用火折子就着灯芯点燃,又放下。
灯稳稳漂出,随那些河灯越漂越远,两岸的人都卧在这灯河里,只顾数这美景。
人世间美景多少,不如灯在河上漂!
再远些,河灯就灭了,一个碰一个的灭,河岸边上的人们,也就渐渐散去。
许观玉问齐俊生:“为什么?”
她问的是齐俊生帮她放河灯这事,不知齐俊生想到哪些事上去,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观玉见他这嗫嚅模样,心生烦躁,这三日的倦意也一股脑涌上。
她左右扫视,瞧见赵天恩蹲在河边,拿着树枝拨弄一盏搁浅的河灯,嘴里还哼着走调的小曲。
于是她走过去,对赵天恩道,“放完灯了,回客栈罢。”
回客栈,厅堂却比方才河岸边更热闹,本该快打烊的时辰,挤满了各色江湖客。
跑堂的店伙计端着酒菜穿梭其间,脸都快笑烂:“热酒来咯——”
赵天恩眨眨眼,嘀咕道:“这扫霉节倒把人都扫到一处来了......”
许观玉正欲上楼,忽觉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她眉头一蹙,冷冷看去。
只见角落方桌,坐着个身着藕荷色衣裳的少男。他生得竟与齐俊生有五分相似,只是儒雅中多了几分薄情阴狠。
再仔细瞧,分明是先前用齐俊生他爹尸身的少男。
许观玉早已倦极,这几日耗尽她的耐性,此刻只想倒头便睡。她收回目光,对身侧的赵天恩道:“早点歇息,明日走。”
说完,就一把拽着齐俊生上楼,没注意到齐俊生呼吸急促,面色微白。
进了栈房,门扉合上,终于把外头的喧闹隔开。
许观玉草草掬水净面。
齐俊生在榻边欲言又止,许观玉却已和衣卧下,油纸伞和长刀都放在床边。
夜半。
许观玉睡得半梦半醒间,总听得耳边有低低的抽泣声。
她被这声音扰得睡意全无,蓦地睁眼,掀被坐起:“大半夜的,你哭什么?”
齐俊生闻言,忙从榻上坐起,愕然道:“我没哭。”话音方落,那哭声又幽幽飘来。
“那是谁在哭?”许观玉猛地坐起身。
齐俊生见她面色不虞,茫然四顾,想到兴许是楼下厅堂的江湖客饮酒作乐,声音混作一团,凄凄切切,所以声音哀怨,倒像是谁在哭一般。
他便轻声道:“兴许是楼下在闹。”
果真,开了窗,楼下登时飘来杯盏碰撞声,哄笑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唱:“...十年生死两茫茫[1]......”
一些鬼哭狼嚎之音。
许观玉神色稍缓,但心头那股火气迟迟不散,她凝神,细觉每一声都像细针刺穴,激得她内息微乱。
她猛然醒悟。
——是音律之术!
惯是江湖上习音之人用的手段,专以声调扰人心神,寻常人听了不觉有甚,唯有习武之人内息敏锐,才会被勾得烦躁难安。
许观玉怒火直冲天灵,穿好外衣,拿起油纸伞就往楼下走。
待得下楼。
大厅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全都睡得不省人事。
唯有那用齐俊生爹尸身的少男,手里拿着半杯清酒,见许观玉下楼,抬眸一笑:“姑娘深夜不睡,可是被什么吵着了?”
明知故问,装神弄鬼。
许观玉走到他身前。
他却不慌不忙,双眼注视着许观玉,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微动,咽下的似乎不是酒,而是她。
杯底与桌面轻轻相碰,撞出一声脆响。
同一瞬间,许观玉的油纸伞如铁棍横扫而出。
少男右手一抬,用手臂挡住了许观玉袭来的油纸伞,相撞的内力激得他袖口微扬,露出截手腕。
那处苍白如雪,隐约可见一道细长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他嘴角牵着浅笑,眼里的醉意都快淌出来:“这么久不见,许少侠还是这般刻薄。你睡不着,不如坐下,我们喝一杯?”
许观玉冷眼相对,手中油纸伞再度扬起,劈向他面门:“师妙静,我不喜你用他的脸。”
师妙静笑意不减,身形避开油纸伞的同时,手中杯盏已脱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