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将杯盏打落,瓷片四溅之际,许观玉一步逼近,伞尖直抵师妙静喉间。
师妙静惊呼一声,抬手在耳后一揭,将那张和齐俊生相似的面具撕下,露出自己原本的脸。
他将先前卖身葬父那少男的脸彻底现出来,更似富家捧出的玉人。唇若涂朱,眉目清隽,对许观玉语气嗔怪道:“你还是这般不留情面。”
“说。”许观玉伞尖未撤,寒声道:“你跟了我多久?”
师妙静轻笑,掩去眼底的嘲弄:“听说你得了宝,我自然要来看看。”
他手指碰了碰抵在喉间的伞尖,像是在安抚许观玉,“...我有法子改换面貌,掩去气息,又只留两三分我的样貌。你没察觉,也属寻常。”
“毕竟——”他抬眼望向许观玉,将许观玉的模样尽收眼中,“我们都是被捉去试药的药人,只不过我多学了些保命的本事。”
许观玉眼中冷意更甚,伞尖下移,往前一送,直戳师妙静心口,继而狠狠一搅。
“唔!”
师妙静闷哼一声,唇角笑意尚未散去,脸色却已煞白。
许观玉道:“少来这套,谁跟你是你我?”
师妙静目光落在二楼回廊处。
齐俊生正扶着栏杆往下望,脸色惨白,显是将她二人的争执看去。
师妙静眉目间顿时显出分阴戾,面色如同醉酒般涨得通红,一把攥住许观玉的油纸伞,声音像要咬碎什么:“你和我不是你我,那和谁是?”
他嗤笑一声,道:“和他是?和这么一个废物?”
最后两个字师妙静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恨意。
“他既不会武,也不懂如何讨你欢心,为何就认定他呢?”
“闭嘴。”
师妙静却仍盯着许观玉,笑道:“你我同历生死,这天底下还有谁能......”
见着这一幕的齐俊生心惊起来。
前几日,这少男趁许观玉去还钱袋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中。
他说能帮自己离开许观玉,还会教自己武功。唯一的要求是,今生今世不得出现在许观玉面前。
他那时,自然是.…..
“这位公子心意,在下愧不敢受。”齐俊生拱手一揖,婉拒了师妙静:“许姑娘留我一命,又待我如亲人,虽非血亲,但也令我这般罪孽深重之人,有一处栖身之地。我怎敢存背德忘恩之念?”
良久,齐俊生身前的师妙静冷笑:“你倒懂得知恩图报。”
再然后,便是师妙静离去,许观玉回房。
齐俊生望着楼下对峙的两人,心道:她们争执,可是为此事?
“别来烦我。”许观玉拔出油纸伞伞尖,对师妙静并未像往常一般直取性命。
这不太寻常。
“你倒念旧。”师妙静语气轻柔,“也就只顾着念旧了.…..我倒想知道,你为那救命恩情,能容忍我到什么地步。”
当年许观玉与师妙静同为药人,日日试毒,生不如死。
有一日,药人们都被扔在瘴气林中试新毒,是师妙静背着身负重伤的她趟过湍急溪流。
因这救命之恩,许观玉嘴角一扯,只道:“快滚!”
师妙静见许观玉已快真怒,当即起身,走至门前又回首:“我还会回来的。”
这句话,对许观玉,也对齐俊生。
说完,师妙静便离开客栈。
许观玉盯着师妙静离去的身影,眼中杀意未散,她总有一日会杀了他的。
不是今日,不是明日,但总有一日。
当那份救命之恩再也压不住师妙静对自己的屡屡挑衅时,她定会亲手杀了他。
许观玉转身,目光扫过睡去的众人,随手探了探最近那人的鼻息。
气息绵长,只是中了最寻常的安魂香,让她们睡个够就好。
收回手,许观玉突然抬头,望向栏杆处的齐俊生:“看够了?”
齐俊生心尖一颤,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下意识便要转身退回房中,却又想:许观玉已瞧见自己,若他此刻躲开,反倒显得自己心中有鬼。
念及此处,他只得僵立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许观玉见他窘迫,只缓步踏上楼梯走向房间。
齐俊生跟在许观玉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忐忑,那少男寻自己这事,她到底知不知晓?
可许观玉此时的反应平静非常,既无质问也无警告,看起来对此浑然不觉。
又或者,她早已知晓?
这个想法一起,齐俊生掌心便沁出层汗。
若许观玉知晓,为何不阻拦?是默许,还是另有打算?
房门近在眼前,许观玉忽然停下脚步。
齐俊生右眼猝不及防一酸痛,险些撞上许观玉,慌忙后退半步,却见她并未回头,只是伸手推开房门。
许观玉见齐俊生立在原地发怔,语气烦躁:“愣着作甚?还不快进去,难道要我请你不成?”
齐俊生听在耳中,不敢再迟疑,忙进了屋。
屋内烛火明亮。
许观玉一进去就在檀木椅上坐下,油纸伞放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齐俊生坐到对面。
齐俊生不敢违拗,落座后,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
“他来找过你。”许观玉开口道。
这并非询问。
齐俊生喉结滚动,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他承认与否,似乎都是死路。
许观玉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言语。
齐俊生愈发慌乱,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他看向许观玉,见她神色淡漠如常。
这比许观玉的暴怒更让他心慌。
若许观玉发怒,反倒还好。
一滴泪砸在手背上,齐俊生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眶已湿,眼前视线模糊成一片,他却索性对着许观玉道:“我、我没答应他...我说万不会离开你的...”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住了。
这话说得,像是......
许观玉目光在齐俊生脸上微微一顿,他哭得极为安静,偏生这般压抑更显得可怜动人。
齐俊生整张脸都湿漉漉地泛着艳光。
许观玉依旧沉默,那双眼定定望着齐俊生,目光如静水不起波澜,但隐隐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让齐俊生继续往下说。
齐俊生被看得浑身发紧,扯了下膝上的衣料,才道:“他...他说能带我离开...还教我武功...”话到此处,声音渐弱,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许观玉眉梢微动,指尖在桌面上轻敲,像在催促:“然后呢?”
齐俊生咬了咬唇,低声续道:“...就是......就是不能再在你面前出现。”
话音落下,屋内烛火倏地一晃,似被风吹过。
许观玉眸中不见情绪:“他倒替我做了主。”
齐俊生急急起身,把放在桌上的油纸伞都带翻,顾不得去拾起,只盯着许观玉:“...我从未想过要跟他走!”
“是么?”许观玉看着齐俊生。
齐俊生在许观玉的目光下微微低下头,脸颊烧得通红,连耳尖都染上层薄绯。
许观玉忽然伸手,拇指轻轻擦过他面中未干的泪痕,手指顺势滑至他耳垂,在那不轻不重地一捻。
少女手微凉。
齐俊生被碰得膝弯一软,双手慌忙撑住案几,他脸色愈发涨红,只见他紧紧闭上双眼,极力忍受害臊的心情。
他浑身颤抖,紧闭的双眼仿佛下一刻又要落下泪来。
“唔!”齐俊生几乎羞得想缩起来,头顶却传来声极轻的嗤笑。
“抖成这样。”许观玉收回手,起身解下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随后掀开锦被躺下,阖目不语。
齐俊生睁开眼,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他望着床榻上的许观玉,犹豫再三,终是小声问道:“你...你可有气?”
齐俊生未得回应,念起许观玉今日一回客栈便睡下,想是疲累至极,不敢再扰,只当自己方才并未问出那话。
他拾起油纸伞放回桌上,轻手轻脚,吹灭蜡烛躺回小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