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第三章-伞

    越星动了动脚踝,伤处传来已经可以被承受的钝痛。

    趁陆怀舸还没有回来,她率先起身拿起杂志准备离开。

    阿依达娜拦在了门口,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着:“星星姐姐,你的脚再休息一下会更好,塔图爷爷的午饭要做好了,不要浪费。”

    越星轻笑了一下后摇了摇头,算是礼貌且无声的拒绝。

    她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中所想,明明是在无边无际绿意盎然的草原之上,可越星感觉自己像是大海里一只脱水的水母。

    陆怀舸一个淡漠的眼神就抽干了她赖以生存的水分,她只能静静地一动不动蜷缩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脑袋里没有任何含义的嗡嗡作响。

    但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叫嚣:躲起来吧,再次躲起来吧。

    塔图爷爷的西红柿揪面片已经做好,周自珩掐着点也拉着陆怀舸回了毡房。

    周自珩掐了一把阿依达娜的脸蛋:“堵在门口干什么?”

    阿依达娜一脸正义:“不让星星姐姐走啊。”

    越星在看到陆怀舸身影的那一刻就自觉低下了头,眼见走不成了,索性跛着脚又回到了地毯上乖坐。

    塔图爷爷已经把揪面片端进了毡房里的矮桌上,阿依达娜拿着碗给大家各盛了一碗。

    谢过之后,越星拿着勺子坐在桌边安静地吃着饭,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见陆怀舸也不说话。

    周自珩是个绝不让气氛掉到地上的活跃分子,此刻已经自顾自开启了话题:“阿依达娜,那你开学是不是要去镇上念中学了?”

    阿依达娜的脸色却阴了阴,看着一旁听不懂汉语而只顾着憨笑的爷爷,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不念啦,我要帮爷爷放羊放牛。”

    到底年纪小,还藏不住情绪,小姑娘眼底的失落清清楚楚。

    越星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按照《义务教育法》,适龄儿童不分性别、民族依法享有平等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同时,这也要是他们必须要履行接受义务教育的义务。

    简单来说,阿依达娜必须去上初中。

    周自珩疑惑:“你不喜欢念书吗?”

    阿依达娜的勺子在面汤里搅来搅去,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吃饭:“爸爸在镇上劳动,可爸爸不想我去,我去了也没有人照顾我。”

    周自珩沉默了。

    这个村庄像世外桃源一样美丽,也像世外桃源一样偏远。

    小小村落里是没有初中的,要放牧的塔图爷爷也没有能力接送阿依达娜几十公里的上学路程。

    周自珩又忍不住问道:“那你妈妈呢?”

    阿依达娜强忍住想哭的冲动,压抑着嗓子里的酸涩:“妈妈也在镇上劳动,但是妈妈听爸爸的话,妈妈怕爸爸,妈妈也没办法。”

    叮——

    是金属勺子与木桌碰撞的声音。

    越星的勺子掉在了桌子上,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动作的失态,又拿起了勺子。

    她只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一个不喜欢的自己的爸爸,一个怕爸爸的妈妈。

    阿依达娜抽了一张纸去帮她把勺子擦干净,刚坐到越星身边的时候,却听到她问自己:“阿依达娜,你想上学吗?”

    向来性格活泼的阿依达娜这次没说话,只是缓慢而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越星坐正了身体,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女孩,像是透过她看另一个自己:“你相信姐姐的话,姐姐可以帮你,姐姐是律师。”

    叮——

    又是一声勺子碰瓷碗的声音。

    不过这次发出声音的是陆怀舸。

    阿依达娜没有转头看动静制造者,而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漂亮姐姐,她上过思想道德课,知道国家有法律,也知道有一种职业叫律师。

    半晌后,她说道:“姐姐,我相信你。”

    越星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毕竟她的诉讼费用可不低,更没有做法律公益的习惯,这一顿午饭吃得够贵。

    吃过饭,越星从塔图爷爷家的毡房出来后,周自珩与陆怀舸也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告辞。

    阿依达娜正蹲在毡房外洗着碗,越星拖着还跛着的脚蹒跚艰难地向草滩外走去。

    猝不及防一阵雨下了起来。

    身后传来阿依达娜惊喜的笑,草原上的牧民不怕下雨、最怕的是不下雨,不下雨也就没有草,小羊们吃不饱连毛发都打结,雨水打在毡房顶淅淅沥沥的声音是牧民最喜欢的声音。

    还来不及恼,越星心底关于下雨的烦躁就在这样的笑声下弥散了不少。

    她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阴郁的天气下,草色在湿润中渐次晕开。

    只是小雨打在身上黏腻的感觉总归不太好受,更别说泥泞的草滩更难走,越星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跛着脚继续向草滩边缘艰难前进着。

    突然一把伞出现在了自己头上,隔绝了水滴,只剩滴滴答答的声音。

    越星侧过头,只看见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陆怀舸一手打着伞,一手护着相机,没有低头看越星:“我没有手扶你,不过你可以慢慢走。”

    这把伞来得很及时,不出一分钟的时间,稀疏的雨点骤然转急,越星心跳的频率和上了雨音。

    ...

    陆怀舸怀疑自己跟学校八字不合,在高三开学的前一天打篮球把脚扭伤已经够丢人了,他可不想落得个“巨婴”的外号,便也拒绝了父母来送自己报道。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老天会突然下雨啊。

    好在公交车站离学校不过几百米的距离,陆怀舸下了车之后硬着头皮向学校艰难走去。

    也好在马路上没有镜子,陆怀舸至少看不到自己已知的狼狈。

    一个一瘸一拐在雨中不得不慢行的青春期男生,让不少同学都给予了最高注目礼,这些注目礼里有一道特别的视线,却是在像看同类。

    突然一把伞出现在了他的头顶,和着一声没有情绪的声音:“我没有手扶你,不过你可以慢慢走。”

    越星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给这个素不相识的男生撑伞。

    或许是他看起来很可怜吧——像自己一样可怜。

    陆怀舸这才看清伞下的女孩,扎着低马尾的清秀脸庞上却说不上友善,湿润的空气、冰凉的雨滴、潮湿的味道、泥土的芬芳,一切都笼罩在朦胧雨帘里。

    并肩的距离,女孩贴心放慢到一致的步调。

    陆怀舸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在这一拍的空隙里,微风无止息的刮了进来。

    他这才注意到女孩手上还抱着一摞旧书。

    “你也是高三?”陆怀舸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

    越星的声线听不出语气:“嗯。”

    不过陆怀舸是个话多的,安静了不到一分钟,又忍不住开口:“也对哈,只有高三提前开学了.......我是说,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越星顿了顿,终于舍得转过头用正眼看了他一眼:“我是转学借读生。”但没有回答自己的名字。

    很快,陆怀舸就知道了越星的名字,在一张又一张模考成绩单前几名里,在每次周测印发下来的作文优秀范文里。

    宜城多雨,与越星顺路的陆怀舸还是总不记得带伞。

    就连越星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性大,每次下雨都要挤在自己的伞下一起去公交车站。

    就像现在一样,空气中已经带着湿漉漉的潮意,两个人被迫靠近的肩膀偶尔相触又分离,伞下的天地只剩两个人。

    就在刚才还觉得漫长的草滩边缘竟很快就走到了。

    “住在哪儿?”陆怀舸问道。

    越星恍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不然怎么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送她到底。

    “葡萄架民宿。”越星说。

    村庄里没有连锁酒店,只有零星几家自营的民宿,越星订了一个看起来条件最好的。

    所以陆怀舸毫不意外地点头:“那顺路。”

    越星还没琢磨明白顺路是什么意思,就已经到了民宿小院。

    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看到周自珩从隔壁房间里推门而出:“我帮你掐了点儿,三公里你们走了42分钟。”

    陆怀舸没理周自珩,举着伞示意着:“你住哪个房间,送你到门口。”

    越星在口袋里摸出房卡,有些尴尬地指了指隔壁的那间房。

    于是在周自珩的注目礼下,越星刷开了隔壁的房间,小声地说声谢谢后关上了房门。

    陆怀舸也收伞回了房间,独留周自珩瞪大了双眼:“是你带她来这的还是真就这么巧?”

    他看着陆怀舸打湿的左半边肩膀,实在觉得这个护花使者够称职。

    “真就这么巧。”陆怀舸脱掉打湿了一半的衣服,脑子现在还都是懵懵的。

    如果不是周自珩提醒,他还不知道自己刚刚与越星伞下并行了42分钟。

    沉默的、喧嚣的、漫长的、短暂的42分钟。

    周自珩看着脏衣篓里被陆怀舸脱下的半湿半干的衣服,终于忍不住了:“所有你现在能大发慈悲的告诉我,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了吗?”

    陆怀舸像是在思考,但最后也只给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高中同学。”

    “不止吧。”周自珩不信。

    知道糊弄不过去正在八卦劲头的人,陆怀舸已经换好了清爽的干净衣服,坐在床上打开电脑倒起了相机里的照片,敷衍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初恋女友,行行好放过我成吗?”

    初恋女友啊......

    周自珩微微眯起了眼,他伸手揽住了陆怀舸的肩膀:“等等,我怎么记得之前有一次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某人回答他只谈过一次恋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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