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春天什么时候来啊?”

    这些天,春曼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沈佩真说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是立春了。春兰茹说“春打六九头”,看这冷雨天,立春后八成还是会很冷,那春天来得可就迟咯。

    “这样啊。”春曼小声喃喃。

    她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除了被凛冬湿冷的风雨渲染得灰蒙蒙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即便站在窗边俯瞰,入眼的也是楼下花园里枯黄的草地和近乎光秃秃的树枝。

    沈佩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常,却又不敢轻易当着她的面说穿,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她想不想下楼去散散心。

    春曼笑着摇了摇头,说外面好冷啊,还是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比较舒服。

    她睡了一觉醒来,徐见遥已经守在病床边了。

    她小声咕哝着什么,徐见遥没听清,下意识附耳过去,“卷卷可以再说一遍吗?”

    春曼依言重复一遍,声音依然很轻:“我快要忘记春天是怎样的了。”

    明明她最喜欢的季节就是春天了。

    因为她生于春天,只要过了今年的生日,她也就算长大成人了。

    可是,她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徐见遥轻轻摩挲着她瘦削的脸颊,柔声道:“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踏青赏春,好不好?”

    “可是我怕我等不到春来了。”春曼说罢,她自己倒先愣住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么消极悲观的情绪。

    偏偏是这样消极悲观而又脆弱的她,才是生病住院以来,最真实的她。

    那些轻松自若的、没心没肺的笑脸,都只不过是她凭一己之力营造出来的假象而已。她以为只要自欺欺人得久了,终有一日,包括她自己在内,大家都会相信的。

    这种虚无缥缈的相信,就如同相信奇迹会为了她而降临。

    终究都是假的。

    当虚伪的面具猝不及防地被摘下来,春曼只觉得难堪至极,她甚至不敢看徐见遥的表情,就匆匆地转过身背对着他,瓮声瓮气地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徐见遥默默凝视着她一动不动的背影,直至眼泪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片刻后,他又缓缓松开。

    “会等到的。”他的嗓音艰涩,却又语气坚定,“卷卷一定会等到的。”

    徐见遥离开医院,在手机搜索一阵,然后打了个电话:“你好,我想营造一个春天。”

    过了小年,徐见遥开始放寒假。

    翌日,他和外公外婆回了逢春县。临走前,他向春曼再三保证,一定会赶在除夕之前回来陪她过年。

    “那你记得拍一些嘀嘀嗒嗒的照片给我看。”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里的小猫咪和大狗狗了,也不知道谭爷爷杨奶奶托邻居把它们照顾得怎么样。

    “遵命。”徐见遥一本正经地道,“我会拍很多照片,让卷卷公主一次性看个够。”

    春曼被他逗笑,随即想到路上可能会堵车,遂劝他们趁早启程。

    临到分别,她生出不舍,亲自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徐见遥拢了拢她的围巾,叮嘱道:“室外风大,回去吧。”

    春曼摇摇头,“我看你上了车才回去。”

    徐见遥知道她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只好妥协道:“那我上车了。”

    话虽如此,他却迟疑着不肯走,嘴唇微微翕动:“要不……我们来一个离别前的拥抱?”

    谭玉林和杨彦华已经坐在车后座,眼睛却齐齐看向他们这边。春曼轻轻拍了下徐见遥蠢蠢欲动的手,低着头赧然道:“大人们都看着呢。”

    晓得她害羞了,徐见遥作罢,只道:“等我回来,送你一份惊喜。”

    春曼复又仰起脑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什么惊喜啊?”

    “你送我惊喜之前,会先告诉我吗?”徐见遥想起前些日子的成人礼,微微失笑,“同样地,我的惊喜也要保密。”

    “好吧。”春曼撇了撇嘴,很快又咧嘴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啦。”

    目送着车子载着他们远去后,春曼呼出一口气,然后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曼曼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春曼闻声转头,才发现沈佩真不知何时也下楼来了。

    “妈妈,你怎么来啦?”

    沈佩真开玩笑道:“下来看看我女儿是不是被她男朋友带走了呀。”

    春曼的小脸霎时变得红扑扑的,她挽着沈佩真的胳膊,似嗔怨又似撒娇:“他才带不走我呢。”

    “是吗?”沈佩真轻轻戳了戳她的笑脸,“那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梦琪说她大年初三要来聿城看我,我开心。”

    “就只是因为这个事?”

    “那……当然啦。”

    “我还以为是因为见遥给你准备了惊喜呢。”

    “妈妈!”春曼嗔道,“你明明已经听到了,还明知故问。”

    “妈妈错了,妈妈只是想逗逗我可爱的女儿嘛。”

    “妈妈也可爱。”

    “曼曼最可爱。”

    回到逢春后,徐见遥用春兰茹事先交给他的钥匙,打开她房间里的抽屉,翻出一本相册。

    一张张照片翻过去,是春曼的成长痕迹。

    数日前,他联系了聿城的一家可以提供私人场景定制服务的高端VR体验馆,对方问他想要营造一个什么样的春天,他想了想,缓缓道:“独属于我女朋友的成长记忆里的春天。”

    “在看卷卷的照片啊。”杨彦华忽然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徐见遥“嗯”了声,指着相册里的某张照片问外婆:“卷卷当时在做什么?”

    照片里的春曼看起来小小的一只,梳着漂亮的麻花辫,鬓边簪着一朵花,手里另外捧着一束花。她坐在小院门口,抻着脖子不知在张望着什么,小眼神流露出殷切的期盼。

    想起这一幕,杨彦华就笑了,“卷卷在等你们来啊。”

    春曼七岁那年,虽然因为徐见遥的警告,她没能成功认谭荃为干妈,但她喜欢谭荃喜欢得不得了。谭荃回聿城后,她几乎每天都变着花样问谭玉林和杨彦华,小荃阿姨还会来吗?小荃阿姨什么时候来啊?小荃阿姨怎么还不来?小荃阿姨是不是把我忘了呀?

    两位老人家被她这股固执却又可爱的劲头逗乐了,笑着哄她道:“没忘没忘,等小荃阿姨不忙了,就来看你。”

    谭荃不忙的时候,已经是开春了。

    彼时是个暖春,小院里花开得正好。听闻谭荃要来,春曼一大清早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许久等不来小荃阿姨,她有点失落,很快又振奋起来,一边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边摘下几枝花。唱完歌,她又碎碎念道:“漂亮的花花要送给漂亮的小荃阿姨。”

    谭玉林举着相机在一旁笑着逗她:“遥遥也来啊,卷卷要不要送花儿给遥遥?”

    春曼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鬓边的那朵花说:“我把这朵花送给遥遥哥哥。”

    “可是,我并没有接受她的花。”徐见遥想起这一段记忆,喉头喑涩,“我当时……对她不好。”

    他小时候对春曼的态度,他们这些大人多多少少看在眼里。但其实,他对春曼不算太好,却也不算太坏,比如这次春曼送花给他,他就算拒绝,也拒绝得很委婉:“你喜欢的话,就自己留着吧。”

    春曼听了还挺开心,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嫌弃。

    “遥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杨彦华安慰他道,“人啊,总归还是要往前看的。”

    谭玉林和杨彦华打算在聿城过年,但老一辈有老一辈的传统观念,就算不在逢春老家过年,也要来一番简单的大扫除,置办年货和贴春联。

    徐见遥从小到大几乎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但现在他乐在其中,期间时不时问一句,春曼以前是怎么迎接新年的。

    两位老人家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们印象尤为深刻的一幕是,有一次春曼将写着“迎春接福”的门心小对联贴在自己的脑门上,说这样贴的话,新年的福气就可以直接到她身上来了。

    说到这里,谭玉林长叹一声,由衷地道:“希望卷卷在新的一年里,福气满满,早日康复吧。”

    会有这样的福气吗?

    徐见遥不知道,但他无比强烈地、虔诚地希望——

    有。

    回到逢春的第三个晚上,徐见遥做了一个梦。梦里,过去与现在交织,春曼拈着花枝站在小院门口,问他:“遥遥,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还不来?”

    徐见遥很想告诉她,我来了啊,卷卷,我来了,就在你面前。

    可是,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而春曼仿佛也没有看见他,喃喃自语道:“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走?

    走去哪里?

    徐见遥来不及多想,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别走!”

    春曼却像是虚幻的泡影,他只轻轻一碰,她就破碎着消失了。

    “卷卷!”徐见遥从噩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稍稍缓过神后,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昏沉。

    昨晚入睡之前,他跟春曼视频通话,聊及她小时候做的那些天真又可爱的事,她捂着脸,一副“有被自己傻到”的羞赧情态,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偷看他的反应。

    少年笑得眉目微扬,因为有被她可爱到。

    春曼红着脸,生硬地转移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至到了她该歇息的时间,彼此互道一声“晚安”。

    此时此刻,她应该睡得很香吧。

    徐见遥却没有了睡意,索性将这些天收集的素材整理好,通过邮箱发给体验馆的对接人,并提出几点要求。忙完这些,已经快六点了,晨光熹微透亮。

    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老人家起得早,这会儿正忙着准备敬神祭祖的事宜,等敬过神仙祭过祖先,他们就要启程去聿城了。

    徐见遥洗漱下楼,手里持着三炷香,举至眉心,将之前的生日愿望再许一遍——

    我愿以我余生平庸,换我挚爱的女孩健康顺遂,长命百岁,此念为重,若能成真,此生不悔。

    简单吃过早餐后,徐见遥开始收拾要带去聿城的“家乡年货”,期间他掐准春曼的生物钟,发消息给她:【小懒虫起床了没啊?】

    春曼回复得很快:【小懒虫还要再睡会儿。】

    她还发了张假寐的自拍照给他。

    至此,徐见遥那颗自梦醒以来就悬着的心终于安然落下来,他微微失笑,道:【好,等你睡醒了,就可以见到我了。】

    春曼也笑:【你会飞哦?】

    徐见遥:【不会,但我归心似箭。】

    等了一会儿,春曼没有回复,应该是睡着了。

    早上九点左右,祖孙三人坐上前往聿城的专车。

    由于醒得早,徐见遥后知后觉地感到犯困,便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小憩,可不知怎的,眼皮一直在跳,他时不时揉一揉眼睛。坐在后排的杨彦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他怎么了。

    徐见遥道:“眼皮跳个不停。”

    杨彦华问:“左眼还是右眼?”

    徐见遥愣了愣,答:“右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杨彦华也是一愣,“坏了。”

    徐见遥闻言心头一凛,匆匆给春曼发消息:【醒了吗?】

    许久没有回复。

    他又给她打电话,一遍又一遍,仍是没有接听。

    “别急别急。”谭玉林劝他,“卷卷可能没听见。”

    话虽如此,两位老人也是心慌得不行。

    徐见遥双手发颤,翻出沈佩真的号码拨了过去,听筒里每每传出“嘟”的一声,都像是对他的精神凌迟。

    终于,“嘟”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沈佩真喑哑哽咽的声音:“曼曼……曼曼进了抢救室。”

    人为什么不会飞?

    徐见遥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荒诞离奇的念头。

    司机已经提了好几次车速,快得不能再快了,再快,两位老人是会害怕的。

    徐见遥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时不时看一眼导航,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

    见不到她的每一分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煎熬。

    极致的煎熬。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下了高速,直驱医科大附属一院。明天就是除夕了,许多外来务工人员都已经返乡过年,街头冷清,马路上的车辆也没那么多了,却偏偏在沿江路段发生交通堵塞。

    已经很近了。

    徐见遥独自下了车,向着医院飞奔而去。

    耳畔不停回响着半个小时前沈佩真说过的话:“见遥,曼曼走了。”

    不可能!

    他不信!

    她怎么可能走了呢?

    她走去哪儿?

    徐见遥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迎风流泪。凛冽的寒风似绵密无缝的针,一根根扎在他的脸上、心上,生出一样绵密不绝的疼痛。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偶尔撞到路人,对方的谩骂随风飘在身后,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道歉,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他的道歉,他只顾着跑,一味地跑。

    他的卷卷公主还在等他呢。

    临近病房时,徐见遥反倒慢下步子,喘着粗气,不敢再靠近。

    坐在病房外的沈致看出他的迟疑,劝他道:“去看卷卷最后一面吧。”

    沈致的嗓音泛哑,眼圈发红,分明是刚刚哭过,可是徐见遥全然没有留意,他几乎是一步一顿地挪去病房。

    病房的外间,沈佩真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透着死寂一般的平静。而在内室里,春兰茹坐在病床边,用湿毛巾一遍遍擦着春曼的右手,嘴里碎碎念道:“卷卷可真是个小懒虫,睡到现在还不肯醒……外婆做好的饭菜都凉了,只能等你醒来再热给你吃……”

    徐见遥的目光循着那只纤瘦无力的手臂,看向躺在雪白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春曼。

    她睡得可真安静,静到没有一丝呼吸。

    徐见遥凝视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声音很轻、很哑:“卷卷,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

    他忽然就笑出声来,“你不是还没有等到春天来临吗,就这么甘心走了?”

    “我给你准备的惊喜,你也不想看了?”

    “还有我呢?你也舍得放手不要了?”

    春曼仍旧不动不语,就像死了一样。

    就像死了一样……

    “春曼,你怎么……怎么这么狠心啊?”

    “嘘——”春兰茹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对他说道,“卷卷在睡觉呢,不要吵醒她。”

    徐见遥怔了一怔,然后又笑了。

    对啊,她还在睡觉,而他一定是擅自闯入了她的梦境。

    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想要走出这个梦境,脚步却虚浮无力。

    乍然响起的铃声生生将他拉回现实,徐见遥迟钝地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接起,彼端传来体验馆客服温柔热情的声音:“徐先生您好,关于您提的几点要求,我们设计师想跟您详谈,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

    不需要了。

    不需要春天,也不需要惊喜。

    什么都不需要了。

    徐见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手机蓦地从耳边坠落,他整个人也无意识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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