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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水患

    初夏时节的雨水有些多,草甸上的积水被热意蒸腾而起,潮气弥漫。

    游医们披着蓑衣,戴箬竹编成的斗笠,奔走在湖畔的村落间救治染病的村人。

    医芑牵着解忧,踩着散落的卵石,越过一片积水,走向面前的村庄——或许已经难以被称为“村庄”的一片废墟。

    因为前些日子累雨,洞庭水位暴涨,已经吞没了不少临湖的村落和耕地,眼前的废墟便诉说着这样惨痛的故事。

    解忧踩着一截断裂的树枝,她与医芑落脚的地方积水已经消退了不少,湿漉漉的大片草地上寂静得可怕,远处仍如汪洋一般,与浩茫的湖面相接,折射着刺目的阳光。

    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搜寻生还的村人,实在太难了。

    医芑向她摇了摇头,“阿忧,还是往回走吧。”

    解忧再望四周一眼,眼尖地瞥见在湖水将退未退的边缘,疯长的草丛逆着风向晃动着。

    她扯了一下医芑的衣袖,医芑停下脚步,也看向远处。

    一人从草丛里慢悠悠地站起,穿褐色胡服,青布长裤,鹿皮靴,背后挂一柄铜剑,在耳边露出被磨得发亮的剑柄,他的右手似乎受了伤,正沥沥地向下滴落着血点。

    “剑师吗?”医芑皱眉,将解忧护到身后,在这种村庄的废墟中出现的剑师……搞不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不过,这样的担忧在他看清那青年的面貌后很快烟消云散。

    虽然面前的青年一脸倦容,灰头土脸,衣衫也是破蔽不堪,但在见到解忧和医芑后勉强露出了笑容。

    “师连!”医芑抱起解忧,寻了几处堪堪落脚的石块,快步来到剧连身边,“自赵地分别后,已有一年未见,你何时回了楚地?”

    剧连从医芑手中接过解忧,将她稳稳地放在身旁的枯木上,面露苦涩,摇了摇头。

    解忧抬手握住他一节手指,轻轻晃一下,“摊开。”

    见识过少女的倔强和固执,剧连不欲与她纠缠,乖乖摊开手。那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沾满了水迹和泥污,若不及时处理,在这样潮湿炎热的环境中,伤口很容易恶化。

    还未等解忧想完之后还会有多少可怕的变证,等她的目光顺着手腕向上时,面色彻底垮了下来。

    手掌上的尤算是新伤,这也罢了,手臂上几道口子早已翻出流脓的腐肉,不知是几日前的旧伤了。细看去,已经滚脓的伤口内还残留着不少细小的泥沙和枯枝的碎屑。

    解忧叹口气,与医芑不约而同掏出针刀和砭石的包裹,各自为他处理两侧手臂的伤口。

    在赵地分别之后,剧连按照原计划前往秦地,与秦墨会面。

    墨家目前三分为楚墨、齐/墨和秦墨,楚墨当时由邓陵子领导,多是些剑侠,乡野出身的农人或是没落的士族,是践行墨子思想的行动派;齐国的墨者由相夫子领导,这些人热衷于以学说游说上位者,现今以门客居多;秦墨相里勤领导的一派则聚集了对墨子巧技的传承者,他们多半不爱掺和到政治活动中,只是一心钻研技艺。

    如今时过境迁,曾经三派的领袖们也俱成土灰,后世虽仍保持了这三种流派,不过也并没有那样泾渭分明的界限。

    比如一些简单的木机关,不少墨者都能对着图册捣鼓出来,没什么稀奇。但剧连算是剑师里钻研这些的翘楚,在他将楚墨所有人都请教过一遍后,终于没有人再能教授他什么,于是他决定去找秦墨学习更高的技艺。

    这些是他们与剧连在赵地分别时就知道的事,可理应在秦地的剧连,却在这种时候一身伤痕地出现在这里。

    剧连晃了晃被结实包扎的双臂,又看着解忧招呼他坐下,探过小手为他擦拭面上的血痕。

    原本因连日肢体劳累和痛苦麻木了的心绪又滚动起来,不由伸手揉了揉她额角绒绒的碎发。

    他在第一次遇见的解忧的时候曾说,解忧很像他的妹妹,现在解忧仍然与初次见面时一样,可那曾经绕在他膝前欢笑玩闹的可爱妹妹,大约已经葬身在这滔滔的湖水之中了。

    与她一起消失在洪水中的,还有他的父母和投奔而来的未婚妻子。

    他在秦地听闻行商说起楚地水患,匆匆赶回家中时,所见的便是这样凄惨的景象。

    原本的房屋只剩断垣残壁,断裂的树枝和折断的草茎已在大水中腐败变黑,他在家中旧址附近搜寻多日也未见到家人,绝望之下开始徒手刨开废墟,希冀能够找到一点线索。

    医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于他面色中也猜到了七八分,便抬手按在剧连肩上,以表安慰。

    这是一个不易求生的乱世,哪怕逃过了天灾,还会遇上战争和饥馁,能在这乱世中保全下来的人,十无一二。

    人们早已对这样的事情心知肚明,但不管多么麻木或是多么通达的人,当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时,终究会感到难以自抑的悲伤。

    医芑拍了拍他的肩,“师连,大水随时会退而复返,此处不宜久留。”

    剧连点头,抱着解忧起身。

    如果不是在这里遇上了医芑和解忧,他或许会耽于悲伤之中,然后就像这些草木一样在这里腐朽死去。

    但在求生不易的乱世中,存活下来的人只能向前走,他们不能这样轻易被悲伤击垮。

    解忧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听闻,‘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剧连深深吐出一口气,“劳生息死,或许确是如此。”

    解忧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剧连又坐了片刻,再回望一眼废墟,随着医芑离开水患的中心地段,来到一处高地。

    已有不少游医聚集在这里,一旁的草地上或坐或卧着不少衣衫褴褛满是污泥的人,都是游医们从各处受灾的村落救下,集中到此。

    “医芑!”几名医师正愁眉不展,眼见医芑回来了,忙招呼,“除却水患,似乎又有疫疠蔓延。”

    一名中年医师从人群中走上前,点头致意,“我从梁地来,道中曾见幼儿疫疠,群集发病,周身遍发红疹,摸之碍手,患儿常有高热、气急,重者有性命之危。今天也在近旁见到类似的患儿,恐怕疠气已流传至此。”

    医芑皱起眉,“大水之后,确实常有疫疠随行,很棘手。”

    水患未绝,又有疫疠在幼儿之中兴起,这不论是对于挣扎求生的人们,还是对于尽力救治病患的游医们来说,情势都不容乐观。

    人们聚集在旁,一层浅淡的哀愁在周围飘散开来。

    没有人哀叹,也没有人啜泣,他们已经看见了太多苦难,也遭遇了太多灾祸,他们感受不到那种尖锐的痛苦,只是这些事一桩一件,像是层层垢浊,一道盖着一道,调和成越来越浓稠,浓到化不开的苦涩。

    没有办法化解这样的痛苦,只有当回到大地的怀抱中安眠的那一刻,才能由死亡给予他们永远的宁静。

    天色转暮,高地上的人们升起篝火,开始分食粗粝的干粮。

    游医仍围在一起讨论附近的水患和疫疠,剧连独自守着一滩篝火,背向众人,望着远处地势低洼的地方。

    那里积着未退的洪水,月亮升了起来,一个银盘似的影子落到了水面上。

    远处有野兽的声音,或许正在啃噬那些死去的残骸。

    解忧轻手轻脚地绕到他身后,剧连敏锐地转过头。

    “啊,被发现了。”解忧冲他笑了笑,快步到他身边,递过一块在火上烘热的干粮,“是用秫米和榆树皮磨成粉做的,很难吃。”

    剧连道了谢,大口吃了起来,并没有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末了拍了拍解忧,“能有食物聊以糊口,已是不易。医女生于公卿之族跟着游医四处转徙,想来颇以为苦?”

    解忧摇头,拉起身上粗糙的衣料,“我跟着游医游历数年,已经习惯了。”

    夜中阒寂,月亮渐渐沉下去,繁星在夜幕上愈显明亮,受灾的民众已经渐渐睡去,唯有游医们还在小声交谈。

    风也停了下来,远处的水面平静无波,不复吞噬了百千生命的凶恶样貌。

    死去的人已经在大地的怀抱里安眠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们还在艰难求生。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在这样的夜里,细细想这句话,又是悲凉,又是旷达。

    “师连。”解忧还未睡着,往他身旁靠了靠,向着篝火摊开手取暖,“你之后要去何处呢?”

    剧连不答,反问她:“医女要去何处?”

    解忧将烘暖的手翻了个面,“我向来跟着医芑,游医说要去救治灾民,调查时疫,那我也同去。”

    剧连思索了片刻,点头道:“方才梁地的医师说起,在近旁也曾见这样的患儿。恰好我如今无处可去,便与游医同行一段时日,互相照应。”

    解忧裹紧外衣,轻叹口气,嘀咕道:“只盼时疫尚未传开。”

    剧连看着挨在自己身边的少女,小小的一团,仿佛绒绒的小兔子一般,与在赵地初见时活泼了不少。

    只是……背负着整个家族血海深仇的少女,虽看起来活泼、开朗了不少,也不知是她随着游医游历山野因而心地开阔了几分,还是仅仅学会了这世间的圆滑伪装。

    真是令人担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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