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篝火渐渐隐没,游医们终于结束了对近来水患与流疫的商讨,各自散开休息。
医芑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四肢,走向剧连和解忧。
解忧早已睡着,小脸被摇曳的火光映出彤彤的色彩,娇俏可爱。
剧连倚着身后巨石,怀抱青铜剑,久久地望着远处积水。
医芑在他身侧坐了下来,也向被火烤得暖融融的大石块上靠去,望着夜幕。
月亮已经西沉,漆黑的天幕上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两人这样无言地望着星空良久,医芑才问道:“师连之后要去何处呢?”
剧连闻言微微欠身,看向医芑,“听闻荆楚有流疫,如今时近重五,墨医多在无假关内分发药草,医芑是否打算与墨医会合共商对策?可与我同往。”
医芑闭一下眼,颇以为苦地用手揉了揉额角。
死伤众多的水患,随之而来的各种流疫,如今时近端阳,暑气渐起,只怕之后的情况更不容乐观。
他们身为游医,势单力薄,不知能救助多少人。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他们作为游医的努力均是徒劳,一场天灾或是一场兵乱,就把一切都带走了。
剧连见他沉吟不答,问道:“医芑尚有顾虑?墨医虽深居简出,却不是外间所传的性子古怪。”
“乡野间并无那般传说,师连多虑了。”医芑失笑,摇了摇头,他曾是楚宫医师,对于兴盛于楚地的墨医也有所耳闻。他们由一名年长的医师主事,平日隐居在楚地某处山中,定期派出弟子为人诊病。
能够与行事严谨的墨医合作自然是好事,或许这次能救下更多人,而且……他也有一些小小的私心。
思忖片刻,医芑点了点头:“师连如能引荐,自是幸事,我就先行谢过了。”
解忧早早地醒了。
人们正架起大锅煮粥,煮的是秫米,这是前日梁地来的行商留给大伙儿的口粮,还剩了半袋。
鲜嫩的野菜摆在一旁等着下锅,有十余种之多,才从草地上被挑起来,茎叶折断的地方还渗着翠绿的汁液。
解忧仔细辨认野菜的种类,挑出其中几株放在一旁。
“医女……?”有妇人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打了蔫的野菜。
“此物名为蜀漆,稍有小毒。”解忧笑着向她解释,“若身体健朗吃些并无大碍,但众人刚经历水患,难免体质虚损,还是不用为妙。”
妇人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简单翻拣、清洗了野菜后,投入秫米粥中一起烹煮。
解忧携着余下的野菜,找到向阳的大石块,把它们平铺在阳光下晾晒。
蜀漆味辛平,主治疟及咳逆,腹中积聚邪气等症,并不适合食用,但用来应对大水后可能产生的疾患却很适宜。
如今灾疫四起,药材紧缺,游医每每沿途收集便于携带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阿忧。”医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示意解忧跟上。
“医芑有何事?”解忧伸手牵住他的衣袖。
医芑垂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阿忧,你年纪尚小,随游医四处转徙,风餐露宿,太过辛苦。”
解忧抬头望着他,没说话。
当时剧连在昭馀的野外救下她,交由医芑等游医照看,早在她伤愈后,医芑就曾想托商队带解忧前往外祖家以求庇护。
尽管解忧再三推辞并坚持随游医回到楚地,医芑这些年间仍四处留心可以安置解忧的地方。
他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解忧自然清楚,只是她本就是漂泊而来的灵魂,这里于她而言并无一处是家乡,游荡于荆楚之地反而让她觉得更为自在。
医芑续道:“如今墨医聚集于无假关内,阿忧天资聪颖,通晓医药,若能得墨医庇护……”
解忧皱起眉,医芑不待她说推辞的话,再劝道:“阿忧,近期疫疠四起,游医势单力薄,需与墨医联络,才可救治更多乡民。”
解忧叹口气,末了点头,“我知道了。”
如他所言,依附于墨家,对所有人来说,或许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喝过秫米粥,为几名伤者简单换药,又嘱咐了一些生活宜忌后,医芑带着解忧和其他游医随剧连启程前往无假关。
无假关在史书上唯一一次的记载,是楚国灭越的故事。
那次战役发生在楚怀王时期,距今约七十年前,那次战役的结果是越国分崩离析,彻底退出战国的舞台。
游医一路采集草药、救治病患,收集了不少关于附近流疫的情报,采集了春夏之交常见的草药,在半月后到达无假关。
无假关是由楚地进入瓯越的要道,在越国四分五裂后,关隘便由楚国派人镇守。
关内是一座人口稠密的小镇,正值端阳时节,行旅客商往来不绝。人们都换上了精致鲜亮的服色,不少人衣襟上、鬓发边都簪着新鲜的艾叶和菖蒲,街道上处处洋溢着植物的清香。
剧连将游医们安置在无假关舍内,带着医芑和解忧前往墨医的居所。
泥土夯实的街道不长,在人群中挤过两次转弯,解忧便在周围的谈笑声和叫卖声中听到了隐隐的江涛。
江边很热闹,人们正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往水面抛撒粽子,箬叶的,苇叶的,甚至荷叶包的,什么模样的粽子都有。
墨医暂歇的院落就在江畔,门前许多求医的人进进出出,手里都抱着一束鲜绿的艾草和菖蒲。
解忧年纪尚幼,身量未足,满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片乌压压的粗麻衣缘,有的打了补丁,有的磨破了边角。医芑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被人群给挤散了,失足落入江中。
跟着剧连走进院落,院心果然摆放着许多新鲜的艾草和菖蒲叶,几名打扮素净的小童正在为民众一一分发。
剧连见一人从堂屋内走至阶下,向小童们说话,忙快步上前,惊喜道:“医沉,三年未见,你果然在此。医缓应当也在吧?”
医沉放下手中草药,平淡的神色转为惊讶,再转为欣喜,忙迎上前,“师连归矣。医缓在中堂看诊,有何要事?”
医缓是楚墨中长者,不仅是墨医的领袖,更是整个楚墨的主事,而剧连身为医缓指定的下一任主事,才从秦地返回,想必有要事相告。
“确有要事。”剧连从医芑手中拉过解忧,推她上前,“吾妹解忧,甚是聪颖,熟知医药。”
“解忧?”医沉探究地看着她,“赵地昭馀解氏之女?”
解忧微微皱眉,她跟随游医行走南北,这些年来,医沉是唯一一个仅凭名字就开始猜测她身世的人。
医沉注意到了她冷下去的眼睛,带着戒备、疏离,却并不尖锐露骨,即便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一个髫年的女孩也绝不该有如此成熟的神色。
解忧很快藏起了敌意,转头扯了扯剧连的衣袖,放软声音:“阿兄。”
剧连听着十分受用,揉了揉解忧的头,道:“阿忧父母俱亡,过去随游医转徙至荆楚,通晓医药,只是孤身弱质,在外漂泊终究不妥,医芑期望能托付于墨医照看。”
有几名年长的医师听到剧连的话也聚集了过来,拉着解忧问长问短,有人牵起她的小手,有人捏着她面颊,还有人蘸了雄黄酒在她额上细细抹开。
唯有医沉略皱起眉,“……但这并非要事。”
“要事自然要进去说。”剧连见那边病患千恩万谢地走出堂屋,忙带着解忧和医芑进去。
医缓坐在中堂,约莫花甲之年,须发斑白,面目慈祥,看起来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身后侍立的少年正在收拾诊病用的针刀,见众人涌进堂屋,问道:“师连从秦地归来,别来无恙?”
“无碍。”剧连向医缓行了礼,拉起衣袖,露出两条手臂,那上面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了几道新鲜的结痂和瘢痕,“我在秦地听闻楚地水患,家书又无回音,便知不妥。连日夜兼程赶回家中,果然见大水汤汤,难觅亲故踪迹……”
他摇了摇头,众人也均沉默不语。
此次水患甚是严重,他们在无假关也有所耳闻,只是流疫四起,并无多余的人手可以派去援助。
“途中幸得游医相助,共同安置乡民。若非医芑与医忧之故,只恐我亦要葬身其中。”
剧连向众人介绍医芑和解忧:“芑为楚地游医之首,曾为楚宫医师,这十余年间率数十名医师往来游历于荆楚之间,经验颇丰,所活性命无数;解忧吾妹,曾为赵姬,如今父母亡故,无枝可依,为游医收留,但终非长久之计,可喜阿忧通晓医药,望医缓庇护。”
医芑也向医缓行了一礼,“久闻墨医行事细谨,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闻梁地有流疫,某等道听途说,似是小儿出痧。痧痘惊疳均为小儿重疾,痧疹本不当发于初夏,如今时疫不当其时,恐怕与水患有关。某等为游医,居无定所,用药简陋,无力救治众多病患,希冀能与墨医互为联络,共同行事。”
话虽说得圆满,但他对加入墨家没有一点兴趣,墨家有墨家的规矩,并不会比他曾经身为楚宫医师要遵守的少。他与大多数加入游医队伍的人一样,所爱的是遨游山水、无拘无束的自由。
但是解忧身为卿族幼女,孤身弱质,他还是希望她能够有个安定的去处,不再随他们四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