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缓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点了点头,唤身旁一名中年医师,“应对流疫,本是我等分内之事。医弦,此事便交由你来负责。”
医弦领命而去,医缓才向解忧招了招手,“小儿近前来。”
剧连带着解忧上前,解忧行了礼,略低下头站在医缓面前。
医缓俯身按着她的双肩,注视着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是七八岁的模样了,身上麻衣已经泛黄,看来并非新丧,细软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一张小脸还没巴掌大,略带了些行路的风霜,两只眼睛半掩,眼睫覆下,看不清她的神情。
医缓起身踱步,“你身着重孝,听师连所言父母俱亡,无枝可依,是为奸人所害?是否心存复仇之志?”
解忧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老人,轻声答道,“我闻墨家以‘兼相爱,交相利’,仁人之举,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一己之身,并不重要。”
医缓点头,墨家一向秉持着“爱无差等”的思想,为避免偏向任何一国,很少接受王族、卿族子弟加入,医缓也从剧连那里听说过解忧身负血仇,自然会担心她会利用墨家以行复仇之事。
不过现在看来,这样的忧心暂时是多余的。
见医缓首肯,他身后的少年雀跃起来:“我亦有小妹了。阿忧,为兄带你去……”
他尚未牵住解忧的手,便被医缓制止,“阿代,你随医革等人前往湘水一带调查流疫。”
医代不满地扁了扁嘴,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屋内只剩了剧连、解忧、医缓和医沉四人,医缓在主位坐了下来,又道:“忧岂非昭馀解氏族人?”
“……然。”解忧点头,“曾为昭馀解氏季女,名为少珉,今已弃置不用。”
医缓叹口气,望着解忧,“吾闻解氏一族俱遭国相郭开屠戮,不意尚有后人。”
“如此乱世,朝不保夕,人人皆失其亲族,不独我一人。”解忧淡淡道,“至于郭开,其人贪利忘义,终将置自身于险地,何劳我殚精竭虑以行复仇之事?”
医缓不语,解忧说的自然不错,这乱世中流离失所者众多,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跌得粉身碎骨。且去年韩国已为秦国所灭,本就与秦国常年交战的赵国便是下一个目标,除非有神兵相助,否则赵国的灭亡便是人人可以预料的结局。
只可惜,赵国的“神兵”,早因国相郭开的忌惮被他亲手翦除了。一旦邯郸城破,等待着郭开的绝不会是什么太好的结局。
这世道太乱,乱到连仇人也留不住的。
只是……这道理,从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口中说出来,是否太过超然、也太过漠然了?
医缓打量着解忧,她的说话做事,确实无懈可击,即便是长她几岁的医代,都没有她这等气度和见地,可正是这过度的完美、成熟,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后怕。
解忧自然察觉到了他未说出口的疑虑,可要她假装成幼童只怕露馅得更快,还不如让人当做一个早慧的孩子,或许能蒙混过去。
剧连也感到气氛古怪,清了清嗓子,插进话,“医缓,我尚有要事相告。”
他此次赶回楚地,自然并不全是为了确定亲人的安危,还有一件要事,便是向医缓报告秦国的动向。
要谈要事,医缓却仍然没有让解忧出去的意思,剧连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正在僵持中,门板被人叩响,有小童子在外面道:“有人求医。”
医缓松了口,“沉,汝与阿忧同去。”
“医缓,阿忧尚年幼……”剧连想要阻止,但又不知如何阻止,解忧既然一向跟着游医行动,自然可以随医沉为人看诊,只有他心里常将她当作小妹妹,想要悉心照料。
解忧侧身向他一笑:“阿兄,无碍。”
剧连忧心忡忡地目送解忧和医沉离去,才坐了下来,压低声:“连此次往秦地,听闻秦王欲造连弩,灭六国,一天下。”
秦墨以木甲术为最,听闻秦墨藏有一卷图谱,其中载有神兵利/器百种,得一即可横扫六国,一统天下。
“上代巨子因此卷图谱亡故,仅留下一幼子,秦墨目前为越之於主事。”剧连面色严峻,眉头皱起,“我离开秦地之际,越之於已接掌此事,为秦王造弩。”
墨子以“兼爱”、“非攻”为核心思想,秦墨主事越之於为秦王造弩,成为攻打他国的助力,已经大大背离了墨子的初衷。
医缓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修书相夫陵共商对策。”
门外求医的是个妇人,穿着粗布裙,头发用木钗挽起,怀里抱着个孩子,包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不露出来。
妇人脸上满是焦急,见两人出来,忙道:“我儿今日不知何故,忽然发热发狂……”
医沉将她迎进一侧的小屋内,妇人将孩子抱进屋,她似乎已经跋涉许久,细看去面色微白,发髻微堕,额头满是细小的汗珠。
屋内是低矮的床铺,铺着草席,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燃烧过的烟气。
解忧仔细嗅了嗅,似乎是艾草、菖蒲、柏木还有苍术的气味。
小童子们进来将窗户打开,拿进来几件常用的药物已备选用。
妇人将孩子放在床铺上,医沉和解忧这才发现她将孩子用一块粗布牢牢地包裹了起来,布包一经打开,便听到那孩子发出惊惧、凄厉的哭声,带着恼怒咕哝了一连串的词儿。
“我儿,不怕,不怕……”妇人急忙将那个犹如发狂小兽一般的孩子搂进怀里,轻声安抚。
那孩子略平静了一些,抬头望见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又开始大闹起来。
小童子们有些畏惧,都躲在了门槛外,不敢接近。
解忧打量着那个男孩,大约四五岁,妇人说他发狂,其实并不贴切,仔细听他哭闹的内容,依稀能分辨出是让母亲去关上窗。
似乎是……畏光?
医沉站到窗前,遮挡了一部分过于刺目的光线,男孩才渐渐在母亲的安慰中平静下来。
“让我看看,可以吗?”解忧向他走近,温声问道。
男孩见接近的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情绪还算稳定,只将小手遮在两只眼睛前面,背脊微微偏向母亲的怀抱,尽量避开光线。
解忧顺着他弓起的脊背轻轻拍了拍,男孩没有挣扎,任由她的小手抚上面颊,轻轻揉过眼角,又将眼睑翻起,细细查看。
解忧微敛着眉头,男孩额角热度不低,但没烧到烫手的温度,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残留着几道泪痕,眼睑肿着,若非她在下眼睑边缘发觉了一条充血的横线,几乎错以为男孩只是因为刚才哭闹才致两目红肿。
解忧收回手,从袖中取了块帕子,细细地擦拭双手,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向医沉使了个眼色。
医沉会意,示意站在门外的小童子们退远些,然后关上了门。
妇人见医沉走近,抹了抹眼角,问道:“医师,我儿这病怎样?可要紧吗?”
解忧退到一旁,拿起桌上的苍术点燃,微苦的气味随着淡淡的烟雾弥漫开来。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唯有男孩粗重的喘气声和抽泣十分明显。
医沉转身,看向解忧,“阿忧,你也出去”。
解忧摇了摇头,发热,流泪,目肿,畏光,如果这些都不足以为证的话,下眼睑处的那道充血的红线可以为病症敲下定论。
“是痧疹。”解忧不仅没出去,反而走近了几步,苍术燃烧的烟气被她的动作搅乱,在阳光下缭绕。
痧疹即是麻疹,因皮肤所发红斑有如麻点大小得名,多发于五岁以下小儿,一般流行于每年仲秋至次年春季。如今已是入夏时节,疫病反时节而起,恐怕更为难治。
麻疹每两至三年便有一次大流行,于此缺医少药之际夺走了数不清的幼儿性命,妇人自然也知道此病对孩子来说极为凶险,闻言搂着孩子哭道:“这如何是好……?我儿……”
“小儿有热,流泪畏光,下睑有血线,故断其为痧疹。忧以为,疹当出于三日内,此儿身体健壮,或为顺疹。”
麻疹是有顺疹、逆疹之分的。若是患病机体本身体质较好,麻疹能够顺利发出,自行退去,几乎没有他证并发,疹子消退后疾病自然随之消退,称为“顺疹”;反之,若小儿身体虚弱,自身正气不能驱散麻疹之毒外透,疹子就会呈现出瘀紫之色,并发肺部、心包和喉部的重疾,这种情况很容易造成患儿死亡,称为“逆疹”。
妇人茫然地望向她,两道泪线溢出下睑,顺着面颊流下。
此时战乱频发,自然条件也较差,孩子多半体质偏虚,一旦患上麻疹,逆疹的概率极大。她不知道面前的小女孩这样说,仅是为了安慰她,还是确有凭据。
医沉也点了点头,从桌上的备药中取了几种,用粗布包起,递给妇人,“小儿发热、畏光,目眦处有血痕,确为痧疹无误。可归家卧床,不可再与其他幼儿接触,屋内忌湿热,亦不可无风、无光。进食以稀粥为主,食毕漱口,每日数次。若已出疹,病情加重,再回无假关医治。”
妇人接过药,脸上很难说清是欢喜还是忧虑,愣怔了一会儿,用袖角擦去泪迹,珍重地揣起药包,连连道谢。
虽然确诊为痧疹,却还能放任他们归家,想必确实病情较轻。但妇人也不敢放松,仍将孩子紧紧裹好,不使他着一点风,又向两人道了谢,才蹒跚着脚步离去。
妇人和患儿离开后,医沉将屋内略作清理,唤了解忧,“阿忧,卿亦小儿,勿与痧疹患儿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