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毫无预兆的下了场大雨,混着泥沙灌入空旷的墓穴,无人幸免。
“阿嚏!”
苏萦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的唤道:“云舒,水…”
等了半天没有等来水,苏萦四下寻人,“云舒,云舒…”
她伸出手去找人,胡乱摸索下触到瑟瑟发抖的臂膀,不好的念头涌入心间,她想睁开眼,眼皮却似灌了铅,身体一阵阵发软燥热。
好不容易睁开眼,随即一舀子凉水扑面而来,水滴顺着发丝滑落,整个人终于清醒过来。
子时更声已起,屋内灯火通明。
刘氏身着金丝绣凤风衣,品着上好的碧螺春,茶香飘逸,觑了一眼榻上狼狈的人道:“阿萦,你不会以为你攀上了太子就可以在府中横着走了吧?”
“阿萦没有这样想。”
苏萦垂下头,视线刚好落在榻下瑟瑟发抖的云舒。
“这样最好…兰梦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原本太子妃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你,但你既记在我名下,母亲也不能断了你的前途,只一点…”
刘氏抬眼,不容拒绝道:“东宫必须有兰梦的一席之地…我要兰梦与你一起嫁入东宫。”
苏萦攥紧湿答答的被子,手心浸出水来,艰难道:“太子说,东宫不会有其他女子。”
“究竟是太子不肯还是你是不肯?”刘氏皱眉。
“此事阿萦做不了主,母亲还得去问问太子。”
苏萦偏过头,避开刘氏的视线。
“这两年你倒是变得聪明了,学会把问题丢给别人了。”
刘氏起身走至榻前,手指捏住她的下颚,生生掰过来,逼近道:“你说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你嫁过人、破了身,他还会娶你吗?”
苏萦瞳孔震惊,这件事她本不该知道的。
刘氏得意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守着残枝败柳的人过一辈子,你信吗?阿萦,别做梦了,兰梦嫁入东宫,也是为了你失宠后的日子好过一些,母亲是为你好。”
苏萦被拿捏住要害,脸色泛白,嘴唇翕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目的达到,刘氏拂袖而去,缓过神来的苏萦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云舒。
云舒是两年前刘氏指给她的侍俾,是以刘氏敲打她时也不曾罚过云舒,今日倒是头一次。
云舒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气道:“二姑娘怎么就不明白太子天潢贵胄,未来更是九五之尊,怎么可能会守着你一人过一生?就算没有大姑娘,也会有其他贵女,你何不顺了大夫人的意过两天安生日子?”
她和云舒谈不上多亲近,但平日里云舒伺候的还算尽心,连累她受罚苏萦心里到底过意不去,苦笑道:“安生的日子?我比谁都想要,可是…”
玄色面具下的眼睛…太熟悉了…是他吗?
苏萦打了个寒颤,云舒转身去拿毛巾擦她身上的水,“二姑娘身体烫得很,奴婢去拿药箱。”
…
翌日辰时,苏宏伯才身心交瘁的从宫中回来,刘氏担心他的火气还没消,早早就在前庭候着,见到人立即笑意盈盈的迎了上去。
“老爷,昨夜的事确实是一场误会,妾跟阿萦赔不是了,阿萦这宽宏大量的性子随了老爷,她不但没有跟妾计较,反而还叫兰梦陪她一同去东宫做伴呢,到底是亲姐妹,妾想着她们二人以后有个照应,已经应了她们。”
刘氏执掌中馈几十年,也是有些手段的,一席话既达到了目的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顺带夸苏宏伯“宽宏大量”,哄得他高兴。
依照以往,苏宏伯定是喜笑颜开,昨日的事也就翻篇了,可今日却不同,他眉头紧锁,似没看到她一般径直朝前厅走去。
“老爷,既然阿萦已经松口了,咱们也别厚此薄彼了,就让兰梦一起去吧,到底兰梦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还曾夸赞过兰梦的琴技呢,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喜欢兰梦的。”
苏萦的生母被赶到庄子后才发现有身孕的,不过这也没有改变她的命运,所以苏萦是在庄子上出生长大的。
庄子条件简陋,全靠其母教授些诗词,才不至于她大字不识,但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便再也没人教她了。
苏宏伯自是知道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心烦意乱道:“妇人之见!你就一心想着让兰梦入主东宫,但你可知璟王回来了?”
昨日众人在城外为璟王立衣冠冢时,真正的璟王在自己的灵堂前燃香祭拜。
文武百官赶回璟王府时,璟王举香相邀,邪魅一笑,“今日有幸得各位大人披麻戴孝,不曾想本王的孝子贤孙这么多,那就烦请各位把最后一柱香上完吧!”
狂风骤雨中,文武百官立于前庭噤若寒蝉,迟迟不前。
“嗯?”
璟王一扬手,递来一个眼神,似有威胁之意。
众人忙不迭的上前,许是恐慌,许是雨天路滑,“哎呦”声一片…昨日医馆的大夫都登门看诊了,城中百姓有病不得医,怨声载道,刘氏倒也略有耳闻。
“回来又如何?这两年,老爷和太子不早把他的爪牙铲除了吗?正所谓独木难支,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天下总归是东宫那位的。”刘氏不以为意道。
“妇人之见!”
苏宏伯忿然作色,“朝堂风谲云诡,风云变幻,璟王在朝堂只手遮天十余年,区区两年还远远不够,一切不过瞬息万变罢了。”
“那老爷是何意?是不同意阿萦和兰梦嫁入东宫了?”刘氏不解。
苏宏伯斩钉截铁道:“不,是太子妃的人选只能是阿萦。”
“老爷!”
刘氏急了,欲哭无泪,“你偏心阿萦那丫头…”
苏宏伯神色疲倦,早已拂袖而去,刘氏有气无处撒,一转头刚好看见云舒匆匆而过,立即叫住了她,“慌手慌脚的像什么样子?发生了何事?”
“回大夫人,二姑娘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奴婢想着请大夫过府来看一看。”
“你对你主子倒是越发上心了,可还记得身契在哪里?”
刘氏言语威胁,隐含意思是当心给你卖到窑子里去。
“记得,记得…”
云舒“噗通”一声跪下,颤颤巍巍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大夫人饶命。”
大夫人手上没少沾人命,云舒一点也不怀疑她会卖掉她这件事。
眼看云舒打消了念头,刘氏却没有丝毫快感,心头仍是堵得慌,半晌,才问道:“她真的病了?”
“回大夫人,二姑娘昏昏沉沉,好似陷入了梦魇,口中呢喃着什么‘逃’,‘救我’…奴婢担心二姑娘有个万一苏府没法跟太子交代,这才寻思请大夫过府一看,奴婢都是为了苏府啊!”云舒的头快埋进土里。
适才苏宏伯的话在耳边回荡,太子妃的人选只能是阿萦,太子妃的人选只能是阿萦…
刘氏也有些慌了,摆摆手嫌弃道:“算了算了,死在府上也是晦气,赶紧去吧,别脏了苏府的门面。”
闻言,云舒连连称是,一溜烟的离开苏府。
这一病就是三日,精神稍微好些后,苏萦便想瞒着众人独自出门去,府中奴仆众多,但她的贴身侍俾仅有云舒一人,想要避人耳目并不算困难。
只可惜,临行前还是被云舒抓了个现行。
“二姑娘要去哪?”
苏萦慌了,“我…我想去湖心亭转转,躺了这么多天,想晒晒阳光。”
“湖心亭茂林修竹,湖心之上哪有阳光,风倒大的很。”
她家的二姑娘虽年有二十,但胸无城府,目如星月,清莹秀澈,一撒谎,眼底就泛起了涟漪。
云舒有时在想,得亏她一直养在庄子上,若在大夫人眼皮下长大,怕不是早去见了阎王。
“二姑娘又穿上乡下带来的行头,生怕旁人不知二姑娘是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云舒扫了一眼她身上的粗糙布料,又拍了拍自己手上的衣服,“二姑娘换上云舒手上的衣服,云舒陪二姑娘一起去。”
似料定她不会拒绝,话音一落,云舒就转身往屋内走,嘴上不满道:“风寒刚好些,别又折腾严重了差我寻大夫。”
反正她已经知道了,苏萦倒也不介意,眼底闪过一丝做错事的愧疚,乖乖回了屋换了衣裳。
随后二人乘马车至西华门便下了车,正是眼前的深宫高墙将她和太子分隔两地,太子公务繁忙,三五天才能相见一回,平日她若是想他了,便来西华门这里望一望,等一等…
这事府上人皆知,云舒自知她今日不是为了太子而来。
果然,马车走远后,苏萦转身朝西走,途径璟王府,那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森严气派,与前几日的景象大有不同。
穿过一条小巷,又步行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一户破旧的府门前。
苏萦躲在远处若有所思的看了许久,而后四下寻望,确定无人后将平日里省下来的例银和一些珠钗首饰放置门前,轻轻扣响了门。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者打开了门,四处寻觅,不见来人后拾起地上的钱财关上了门。
看来她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难怪二姑娘平日里极其节俭,金银首饰也总是不翼而飞,云舒原以为是乡下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可今日她算明白了,竟是这样的隐情。
“文将军,两年前随璟王出征时战死西凉,听闻文将军无妻无女,是文国公的独子,其战死后,文国公一蹶不振,短短一年就过世了,文国公夫人自此散尽家财,留在文家祖宅为二人抄经念佛,过得很是清贫。”
时间刚好是两年前,回想她做得这些事,云舒已经有了猜想。
“二姑娘,你的夫君不会是文将军吧?”
苏萦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确定道:“应该是他!”
说来可笑,对于这位夫君,她了解的并不多,只知他是驰骋沙场的将士,京中宅邸在西华门西面的巷子里…
自打那日撞见玄色面具的人后,苏萦常常想起那位战死的夫君,一闭上眼就是那双深邃清冷的眼眸,与那玄色面具的人一模一样。
恍惚间,她总觉得是他回来了,如果他回来了,一定会先回家报平安吧!可这里,如常,依旧笼罩着悲色,似乎一切又是错觉。
返回苏府时已是午后,刚一进门,就见李公公后脚紧跟着来了,毕恭毕敬道:
“苏二姑娘,今夜宫中设宴为璟王接风洗尘,太子殿下给姑娘准备了霓裳羽衣,邀姑娘同去!”
“我…”
苏萦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欲开口推脱。
但,李公公笑容可掬的打断道:“太子殿下担心二姑娘日后不习惯东宫起居,是以将东宫隔壁的乐悠阁腾出来先与二姑娘住…奴才提前恭贺太子妃万福金安,福泽绵长!”
脑袋“嗡”的一声,苏萦怔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