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癫狂。天河之水不再是倾倒,而是发了疯地往下砸!拳头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无数条肆意横流的小溪,裹挟着枯枝败叶和腐烂的气息,在荒野上奔腾。狂风失去了方向,如同无数头无形的巨兽在黑暗中疯狂冲撞、撕扯、咆哮,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和暖意彻底撕碎、湮灭。雷声在厚重如铅的云层深处滚过,沉闷得如同巨兽濒死前最后的喘息,惨白的电光每一次撕裂天幕,都短暂地映照出荒野上那些狰狞扭曲的树影、坍塌的土墙,以及那座在风雨飘摇中如同垂死巨兽般苟延残喘的破庙。
泥浆飞溅!
十几匹高头大马,如同从地狱深渊冲出的幽灵骑士,艰难地在狂暴的风雨中跋涉。马蹄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泥泞,发出沉闷粘腻的“吧唧”声,又被更大的风雨声瞬间吞没。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马匹和骑手,顺着油亮的皮毛和冰冷的铁甲往下淌,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松,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如墨、神骏非凡的乌骓马上。雨水顺着他头上束发的墨玉冠边缘流下,勾勒出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条。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身轻甲,甲片在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芒,如同黑夜本身凝聚成的鳞片。腰悬一柄样式古朴、剑鞘乌沉的长剑,剑柄缠着吸水的牛皮,此刻也早已湿透。即使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中,他依旧稳坐马背,脊梁笔直,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岳,风雨不能撼动分毫。
正是奉旨回京述职的定远军小将军,谢惊澜。
他身后,紧跟着十几名同样玄甲罩身的亲卫,以及一个穿着锦袍、披着油亮蓑衣、面色被风雨打得有些发白的年轻男子——他的随行书吏兼伴当,柳文谦。
“少将军!”柳文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有些失真,带着明显的焦虑和疲惫,“这雨太大了!路根本看不清!马也乏了!前面好像有座破庙,不如进去避避,等雨势稍歇再赶路?这黑灯瞎火的,万一马失前蹄……”他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雷声吞没,但意思不言而喻。雨夜行军,尤其在这种泥泞难辨的荒野,未知的风险太大。
谢惊澜勒住躁动不安的乌骓马,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透重重雨幕,扫向前方那座在闪电映照下更显破败狰狞的庙宇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冰冷的甲片上。他微微蹙眉,沉默着。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风雨的嘶吼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些别的声音。
微弱,凄厉,断断续续,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幼猫在绝望地哀鸣,又像是濒死之人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的嗬嗬声。这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几乎微不可闻,但其中蕴含的那种穿透骨髓的绝望和无助,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厚重的雨幕和甲胄的冰冷!
谢惊澜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那双深不见底、惯常只有冷厉与漠然的寒潭之眸,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猛地侧耳,所有感官在瞬间提升到极致!
“……嘿嘿嘿……大哥!好东西啊!”
“……想清清白白地去死?做梦!”
“……老子还没玩够呢……!”
这一次,更近了!不再是微弱的哀鸣,而是男人粗嘎、下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虐和淫邪的咆哮!伴随着布料被撕裂的刺耳声响,以及□□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
声音的来源,清晰无误地指向那座如同匍匐巨兽般的破庙!
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杀意,如同蛰伏的火山,瞬间在谢惊澜眼底轰然爆发!那不是愤怒,而是战场上淬炼出的、对罪恶最直接、最本能的裁决!无需言语,无需思考!
“驾!”
一声短促而冰冷的低喝,如同出鞘的利刃,骤然切开风雨的喧嚣!
谢惊澜猛地一夹马腹!通灵性的乌骓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破庙的方向狂飙而去!马蹄踏碎泥浆,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花!他身后的亲卫们反应亦是极快,毫不犹豫地催动战马,紧随其后!玄甲在风雨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死亡轨迹!
柳文谦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甩在了后面。
距离在急速缩短!
破庙那歪斜破败的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在惨白的电光下清晰可见!
里面传出的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不堪入耳:
“滚开!!”
“嘶啦——!”
“嘿嘿嘿……”
以及一个男人粗重、兴奋到变调的喘息!
谢惊澜的眼神已经彻底化为万载寒冰。在距离破庙门洞尚有数丈之遥时,他身体在马背上猛地绷紧如弓!左手闪电般探向马鞍旁的箭囊!抽箭、搭弓、开弦!动作快得只在雨幕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那张强弓被他拉成了满月,冰冷的箭簇在电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芒,稳稳锁定了门洞内那个正压在少女身上、疯狂撕扯施暴的巨大黑影——刀疤脸的后心!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怜悯!
“嘣——!”
弓弦震响!如同惊雷炸裂!
一道乌光撕裂层层雨幕,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目标!箭矢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几乎在弓弦声响起的同时,便已跨越了那短短的距离!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在破庙内绝望的喧嚣中,如同投入沸油的一滴水,瞬间凝固了一切!
正沉浸在施暴快感中的刀疤脸,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那狰狞的、带着淫邪狂笑的扭曲表情瞬间凝固!赤红的双眼骤然瞪得滚圆,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袒露的、布满黑毛的胸膛。
在那里,心脏偏左一点的位置,一截冰冷、染血的乌黑箭簇,突兀地穿透了出来!温热的鲜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泉水,正顺着那光滑的金属箭杆,汩汩地向外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下少女那破碎的衣衫和裸露的肌肤!
“呃……嗬……”刀疤脸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而怪异的嗬嗬声,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随即,他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沉重地、毫无生机地向旁边栽倒下去,“咚”地一声,砸在冰冷肮脏的泥水地上,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只有那汩汩涌出的鲜血,还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破庙内,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只有外面风雨的咆哮和雷鸣,更加清晰地灌了进来。
那个原本搓着手、在一旁兴奋观战的獐头鼠目混混,脸上的谄媚笑容还未来得及褪去,便彻底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老大胸口那透出的箭簇,又呆呆地看向庙门口,嘴巴大张着,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恐惧到极致的怪响。
而蜷缩在冰冷泥泞中、衣衫破碎、浑身血污泥泞、如同被彻底撕碎的破布娃娃般的江挽月,大脑一片空白。
发生了什么?
那压在她身上、如同山岳般沉重的、散发着恶臭和暴虐气息的阴影……消失了?
刚才那声弓弦的震响……那穿透血肉的闷响……还有……眼前这具轰然倒下的、还在汩汩冒血的尸体……
巨大的变故来得太快!快到她被剧痛、绝望和冰冷彻底麻痹的神经,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理解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空洞失焦的杏眼,茫然地望向庙门口那片被风雨笼罩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在这死寂之中,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泥泞,如同催命的鼓点,从门口传来。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劈开黑暗的魔神,踏入了这充斥着血腥、污秽和绝望的破庙。
玄甲轻铠,雨水顺着冰冷的甲片往下淌,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墨玉冠束发,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张年轻却冷峻如削的脸庞。薄唇紧抿,鼻梁高挺。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映着破庙里跳跃的、将熄未熄的篝火余烬,却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和……尚未完全褪去的、冰冷的杀伐之气。他手中,握着一张强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
谢惊澜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扫过庙内。
倒毙在地、胸口插着箭矢的刀疤脸。
旁边那个吓瘫在地、抖如筛糠、□□处迅速洇开一片湿痕的混混。
角落里草席下无声无息的两具隆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蜷缩在泥泞中、衣衫破碎、浑身血污泥泞、正用那双空洞茫然、盛满极致惊恐的杏眼望着他的少女身上。
那目光,落在那片暴露在冰冷空气中、沾着泥污和点点猩红血渍、更显惊心动魄脆弱的雪白肌肤上时,没有丝毫的停留,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有一种纯粹到冰冷的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被损坏的物品的状态。
然而,就在这漠然审视的目光下,江挽月那被绝望和冰冷冻结的神经,才后知后觉地、一点点地开始解冻。
获救了……
有人……杀了那个畜生……
这个认知,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骤然落入了她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冲击,混合着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无边的恐惧、屈辱和身体各处传来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惊恐和崩溃的尖啸,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后蜷缩,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想要逃离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如同神魔般的身影,逃离这充斥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地方!破碎的衣衫根本无法蔽体,大片雪白的肌肤在泥泞中无助地摩擦着,后背那道狰狞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再次被撕裂,剧痛让她浑身痉挛。
“别过来!别过来!!”她嘶哑地尖叫着,声音破碎不堪,眼中充满了刚刚脱离狼窝、又坠入未知深渊的、更深沉的恐惧。眼前的男人,虽然杀了恶徒,但他身上那种冰冷的、如同兵器般的气息,比外面的风雨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他会不会是……更可怕的……
谢惊澜看着少女如同受惊小兽般疯狂后退、眼中只剩下纯粹恐惧的模样,那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眼中那冰冷的审视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于叹息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再上前一步。
而是果断地解下了自己肩后那件被雨水浸透、沉重冰冷的玄色披风。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上前一步,在江挽月更加惊恐的、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将那件宽大的、还带着他体温余韵和雨水湿冷的披风,如同展开一面屏障般,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盖在了她蜷缩颤抖、衣衫破碎的身体上。
厚重的、带着硝烟和冷铁气息的布料瞬间落下,将她暴露在冰冷空气和污秽目光下的、脆弱不堪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隔绝了风雨,隔绝了冰冷,也隔绝了那些令人作呕的窥视。
突如其来的、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温暖(尽管这温暖很快被雨水浸透的冰冷取代)和黑暗的包裹,让江挽月疯狂的挣扎和尖叫猛地一滞。
她僵住了。
披风上残留的、属于眼前这个冰冷男人的、一丝极淡的体温,透过湿冷的布料,奇异地渗透到她几乎冻僵的皮肤上。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触感,却在此刻,成了将她从疯狂崩溃边缘拉回的唯一绳索。
她停止了后退,停止了尖叫。只是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玄色披风,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空洞的杏眼透过披风边缘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如同山岳般沉默伫立的玄甲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无助和极度的不信任。
谢惊澜没有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个盖下披风的动作,只是随手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他深邃冰冷的目光,转向了那个瘫软在地、□□湿透、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獐头鼠目混混。
那混混接触到这双眼睛,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恐惧到极致的呜咽,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门口逃窜!
谢惊澜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他只是极其随意地、对着身后的亲卫,朝着那逃窜的身影,轻轻抬了抬下巴。
一个冰冷的字眼,如同判官的朱笔落下:
“杀。”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宣判。
一名亲卫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出,腰间的长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嗤!”
刀锋入肉的轻响,干脆利落。
那混混奔逃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扑倒在门槛上,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破庙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越发狂暴的风雨声,以及篝火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血腥味,更加浓郁了。
谢惊澜的目光,最后扫过角落里那两张盖着破草席的尸身隆起,又落回蜷缩在泥泞里、裹着他披风、依旧死死盯着他、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少女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清理干净。”他对着身后的亲卫吩咐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动作麻利而沉默,如同处理两件碍事的垃圾,开始拖拽地上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获救……
真的……获救了……
恶徒死了……尸体被拖走了……
裹在厚重披风下的江挽月,听着那尸体被拖过泥泞地面的、粘腻而令人作呕的声音,看着那两张草席下爹娘无声的尸影,再感受着身上这件陌生披风带来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庇护感……
紧绷到极致、如同琴弦般随时会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如同过山车般的跌宕和冲击!
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轰然崩塌!
眼前那个如同山岳般矗立的玄甲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晃动、重叠……
巨大的疲惫、深入骨髓的剧痛、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意识,将她拖向无边的黑暗深渊。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那双死死盯着谢惊澜的、盛满惊恐和茫然的杏眼,便骤然失去了所有焦距。小小的身体一软,裹在宽大的玄色披风里,如同一片失去依托的羽毛,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泥泞之中,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