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死寂重新笼罩,只剩下篝火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外面依旧喧嚣、但似乎减弱了些许的风雨声。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带来的湿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江挽月裹在宽大厚重的玄色披风里,如同失去生命的布偶,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泥泞中。披风边缘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渍,将她小小的身体完全覆盖,只露出一缕散乱在泥水里的、沾着血污的乌黑发丝。她脸上的污泥和血污混合在一起,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只有那紧紧蹙起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唇瓣,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经历的炼狱和此刻深沉的昏迷。
谢惊澜站在几步之外,玄甲上雨水未干,映着跳动的篝火,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个蜷缩在泥泞里的身影上,漠然依旧,但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比刚才更加冷硬了几分。
“少将军!”柳文谦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忧虑和劝阻,“这女子来历不明,浑身是伤,又在这种荒郊野岭……恐非善类。而且……男女授受不亲啊!您万金之躯,岂可……”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女子衣衫不整,昏迷不醒,少将军若贸然接触,传出去有损清誉,更怕她身上藏有什么暗算。
谢惊澜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穿透披风的缝隙,仿佛能看到那下面破碎的衣衫、血肉模糊的后背、以及那条以一种不自然角度扭曲垂落的、明显骨头碎裂的手臂。那伤痕累累的躯体,惨不忍睹。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一丝涟漪。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对纯粹暴虐和生命被肆意摧残的本能厌恶。
“滚开。”谢惊澜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淬火的寒铁,不容置疑。他看也没看柳文谦,径直迈步走向那个蜷缩在泥泞中的身影。
“少将军!”柳文谦急了,还想再劝。
“我说,滚开。”谢惊澜脚步未停,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凛冽威压,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柳文谦。
柳文谦浑身一僵,剩下的话被死死卡在喉咙里,脸色白了白,终究不敢再言,只能退后几步,忧心忡忡地看着。
谢惊澜在江挽月身前蹲下。动作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没有立刻掀开披风,而是先伸出手,指尖隔着湿冷的布料,极其迅速地在她颈侧探了一下。微弱的脉搏跳动传来,虽然细若游丝,但尚存。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随即,他果断地掀开了盖在江挽月身上的披风一角,只露出她受伤最重的上半身。破碎的衣衫下,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后背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皮肉外翻,沾满泥污和细小的木屑碎石;左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肿胀发紫,显然是骨头断裂;裸露的肩颈和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的瘀痕和指甲抓挠的血痕;额角还有一道被廊柱擦破的血痕……
柳文谦在后面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别开了眼。
谢惊澜的眼神却依旧沉静,只是那深邃的寒潭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结得更深了。他解下腰间一个皮质水囊,拔掉塞子,又取出一方素白干净的汗巾,用清水浸湿。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或旖旎,只有一种纯粹的目的性——清理伤口。
“你,去外面守着。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破庙十步之内。”谢惊澜头也不回地对柳文谦下令,声音低沉而威严。
“是,少将军!”柳文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到了破庙门口,背对着里面,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风雨和黑暗。他知道,少将军这是要亲自为这女子处理伤口了,为了保全她的名节,屏退了所有人。
破庙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谢惊澜沉稳的动作声。
他蹲在江挽月身边,用湿透的汗巾,极其小心地避开那些严重破损的肌肤,一点点擦拭着她脸上、脖颈、手臂上的泥污和血渍。冰冷的清水触碰到滚烫的伤口,即使在昏迷中,江挽月的身体也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痛苦的嘤咛。
谢惊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力道却放得更轻。他仿佛在处理一件极其珍贵又极其易碎的瓷器。随着污垢被擦去,少女脸上露出的肌肤虽然苍白得毫无血色,沾着水珠,却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被苦难暂时遮掩的清丽轮廓。小巧的下巴,挺翘的鼻尖,紧闭的眼睫如同蝶翼,在火光下投下浓密的阴影。
清理完面颈的污垢,谢惊澜的目光落在她后背那片狰狞的伤口上。破碎的衣衫和翻卷的皮肉粘连在一起,触目惊心。他眉头微蹙,从腰间一个小巧的皮质囊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锡盒。打开,里面是散发着浓郁药草气息的黑色药膏,正是军营里效果极佳的金疮药。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少女破碎衣衫下隐约露出的、属于少女特有的纤细腰线和肩胛骨。男女大防,如天堑横亘。但此刻,见死不救,更非他所为。
谢惊澜不再犹豫。他动作极其迅速,手法却异常精准稳定。他小心翼翼地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那些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碎布片一点点割开、剥离,避免造成二次伤害。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昏迷中的江挽月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微微颤抖。
剥离掉碍事的布片,露出那大片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点点白骨的擦伤创面。谢惊澜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战场上处理最普通的伤兵。他挖出黑色的药膏,用干净的手指,均匀而轻柔地涂抹在每一寸伤口上。清凉的药膏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后,便是令人舒缓的凉意。昏迷中的江挽月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
处理完后背的擦伤,最难的是那条断臂。
谢惊澜深吸一口气。他先仔细检查了手臂的肿胀和扭曲程度,判断是尺骨或桡骨断裂。他需要将其复位固定。这过程极其痛苦,即使对意志坚定的士兵亦是酷刑,何况一个刚刚遭受重创、昏迷不醒的弱女子。
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手稳住江挽月的肩头,另一只手精准地抓住她断裂的小臂,在昏迷中的人体肌肉最松弛的瞬间,猛地发力一拉一推!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节复位声响起!
“呃啊——!”巨大的剧痛瞬间将江挽月从深沉的昏迷中硬生生拽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骤然放大,失焦的杏眼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法忍受的痛楚,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别动!”一个低沉、冷静、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惊雷劈开混沌!
江挽月涣散的意识被这声音猛地拉回!她看到了!
火光跳跃中,一张极其年轻、却冷峻得如同玉石雕刻的侧脸映入眼帘。玄甲轻铠,墨玉束发,脸上……竟然覆盖着一张冰冷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只露出眼睛和紧抿嘴唇的半脸面具!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的手臂,眼神锐利而沉稳,没有丝毫的邪念或慌乱,只有一种纯粹的治疗专注。
而她自己……破碎的衣衫被割开,后背和手臂被涂抹了清凉的药膏,那条剧痛无比的断臂,正被一双骨节分明、沾着药膏和泥污的大手稳稳地固定着!他正在用撕开的、干净的布条,手法极其熟练地为她包扎固定断骨!
“你……”江挽月喉咙干涩刺痛,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想躲开那双手的触碰!
“别动!”谢惊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严厉,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稳定而轻柔。“骨头刚接上,乱动就废了。”他一边快速而利落地用布条缠绕固定她的手臂,一边沉声道:“事急从权,冒犯了。但你伤重,顾不得许多。”
他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面具传来,有些沉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感。那双专注处理伤口的手,虽然粗糙有力,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她更多的肌肤。
江挽月僵住了。身体因为羞耻和尴尬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在篝火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尽管她脸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泥污。她看着那双稳定包扎的手,看着面具后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感受着后背和手臂上传来的、药膏带来的清凉和包扎带来的固定感……一种劫后余生、又被细心呵护的复杂情绪,压过了最初的恐慌和羞耻。
她不再挣扎,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将头偏向一边,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和那双为自己处理伤口的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泄露着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谢惊澜动作很快。包扎好手臂,他又迅速处理了她额角的擦伤和其他几处明显的瘀伤。整个过程,他目不斜视,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触碰。最后,他再次拿起那件宽大的玄色披风,重新将她包裹严实,只露出包扎好的手臂和一张依旧苍白、沾着些许污迹的小脸。
“好了。”他站起身,退开一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漠然。“伤口上了药,手臂固定了。安心休息。”
江挽月裹在披风里,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撕心裂肺的感觉,尤其是那条断臂,被固定后,剧痛也缓解了不少。她缓缓转过头,鼓起勇气看向那个站在篝火旁、背对着她、身影挺拔如松的玄甲身影。
火光在他冰冷的甲胄上跳跃,勾勒出宽阔坚实的肩背轮廓。那张冰冷的半脸面具,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更添几分神秘和疏离。
“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还有……疗伤之恩……”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尴尬,脸颊依旧微微发烫。她不敢说太多,只牵强地用“小女子”自称。
谢惊澜转过身,面具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火光映照下,她虽然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污迹,但那洗去部分泥污后显露出的清丽轮廓,尤其是此刻因为羞赧和虚弱而透出的那抹红晕,竟让这张惨白的小脸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他心头莫名地微微一动,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
“举手之劳。”他的声音透过面具,听不出情绪。“你父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两张盖着草席的隆起,“可安顿好了?”
提到父母,江挽月身体猛地一颤!刚刚因为获救和疗伤而稍稍放松的心弦瞬间绷紧!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两处无声的隆起,眼眶瞬间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呜咽声泄露出来,只是裹着披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谢惊澜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那两张草席,瞬间明白了。他沉默了片刻,面具下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抱歉。”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难得的、生涩的尴尬。“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实属无奈。”他指的是清理伤口时不可避免的肌肤接触。“此事……若损你清誉……”他似乎斟酌着词句,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待你伤愈,我可……负责。”
负责?娶她过门?
江挽月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震惊地看着篝火旁那个带着冰冷面具的身影。他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虽看不清面容,但那身玄甲和方才显露的手段,绝非普通人。而她……不过是父母双亡、差点被恶徒玷污、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孤女……
一股荒谬感和极度的不真实感冲击着她。
“恩公!”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些许,带着一丝颤抖,“恩公言重了!救命之恩,疗伤之德,小女子已是……已是无以为报!方才……方才恩公是为救我性命,不得已而为之!小女子心中只有感激,绝无半分怨怼!清誉……清誉之事……”她低下头,声音渐低,带着一丝难言的苦涩,“乱世孤女,命如草芥,能……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不敢……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连累恩公……”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没有矫情,没有欲擒故纵,只有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认命。那低垂的眼睫下,泪珠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湿痕。
谢惊澜面具后的眼神微微一凝。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刚刚脱离死境、却已能如此冷静地剖析自身处境、拒绝他“负责”提议的少女。那份在绝境中透出的坚韧和通透,让他心底那丝莫名的触动更深了。他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篝火里添了几根干柴。
“睡吧。”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今夜雨大,走不了。有我在,无人能再伤你分毫。”
温暖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些许破庙的阴冷和潮湿。江挽月裹着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厚重披风,听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如同磐石般守护在旁的玄甲身影。紧绷的神经,在药力的作用下,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全感包围中,终于缓缓松懈下来。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靠着冰冷的泥塑基座,意识再次沉入了黑暗之中,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看着少女终于沉沉睡去,柳文谦才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挪了回来。他看了一眼睡着的江挽月,又看了看背对着他们、沉默拨弄篝火的少将军,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他凑近谢惊澜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唏嘘和试探:
“少爷……”私下无人时,他习惯用更亲近的称呼,“这姑娘……真是可怜见的。父母都没了,自己又差点……唉,这世道,好人难活啊。”他感叹了一句,随即又挤了挤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书童特有的促狭,“不过……少爷,您看这姑娘,虽然现在狼狈,但洗洗干净,定然是个美人胚子!您救了她的命,又……又有了肌肤之亲……这不正是话本子里常说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好姻缘吗?不如……等天亮了,问问她愿不愿意跟咱们回侯府?哪怕先做个添房丫头……”
“闭嘴!”谢惊澜猛地转头,面具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寒光凛冽,如同两道冰锥刺向柳文谦。“再多说一个字,军法处置!”
柳文谦吓得脖子一缩,脸色煞白,连忙捂住嘴,再不敢吭声。他知道,少将军这是真动怒了。
谢惊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跳跃的篝火,面具下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再看蜷缩在披风下的少女,只是那握着拨火棍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破庙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外面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雨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裹在披风里、似乎已经睡熟的江挽月,在柳文谦说出“添房丫头”那几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在火光下投下不安的阴影,随即又归于平静,仿佛只是睡梦中的一次无意识抽搐。
……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声终于彻底停歇。
一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湿润草木清香的晨曦,艰难地穿透破庙屋顶巨大的破洞,如同金色的利剑,斜斜地刺破了庙内沉重的黑暗和残余的阴冷气息。
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在欢快地飞舞。
江挽月被这缕突如其来的光线唤醒。她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意识还有些混沌,身体各处依旧传来阵阵钝痛,但比起昨夜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已经好了太多。后背的伤口清凉,手臂被固定得很稳当。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披风,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昨夜那个冰冷身影的气息。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然后猛地坐直了身体!
破庙里,空空荡荡。
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还散发着淡淡的烟味。
昨夜那个如同山岳般矗立、救她性命、为她疗伤、守护她一夜的玄甲身影……不见了!
她急忙环顾四周。角落里,爹娘盖着草席的尸身依旧无声地躺着。昨夜那两具恶徒的尸体也被清理走了,地上只剩下大片被雨水冲刷后变得浅淡、却依旧刺眼的暗红色血污,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人呢?
走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她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撑着冰冷的泥地,想要站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身旁。
在她靠着的泥塑基座旁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干净的、虽然粗糙但明显是新的粗布女装。衣服上面,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粗布钱袋,沉甸甸的,一看就分量不轻。
是那个恩公留下的!
江挽月的心猛地一跳。她伸出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拿起那个钱袋。入手沉重,里面是冰冷的金属块。她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银锭子,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
足够她……安葬爹娘,甚至……支撑她活下去。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紧紧攥着钱袋,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这是生的希望,是那个冰冷面具下的人,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暖。
她将钱袋小心地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昨夜那个恩公一直坐着、拨弄篝火的位置。
在篝火灰烬的边缘,靠近他坐过的那块还算平整的石块旁,一点温润的光泽,在初晨阳光的照射下,正幽幽地流转着柔和而内敛的光华。
那是一块玉。
半块玉。
断裂的边缘带着天然的棱角,玉质是极好的羊脂白,细腻温润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剔透、洁净,仿佛聚集了这破庙里唯一的光明和温暖。
江挽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几乎是爬了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玉玦捡了起来。触手生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是那个恩公掉的吗?
她紧紧攥着这半块温润的玉玦,如同攥住了昨夜那个冰冷又温暖的谜团,最后一点真实的痕迹。她抬头望向破庙外。
天,彻底亮了。雨后初霁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透过残破的门洞和屋顶的破洞,慷慨地洒落进来,驱散了庙内最后的阴霾,也照亮了她手中那半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羊脂白玉。
恩公走了。留下银钱,留下衣衫,留下了这半块温热的玉玦。
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甚至,连他面具下的脸,是何种模样,都未曾看清。
她只知道,他叫“少将军”。这或许是唯一的线索。
江挽月将半块玉玦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要将那残留的、属于陌生人的一丝微弱的体温,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