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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葬亲

    晨曦的光,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穿透破庙屋顶巨大的窟窿,如同无数柄金色的利剑,斜斜刺入。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在欢腾飞舞,如同被惊扰的精灵。庙内残余的阴冷和血腥气,在这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却也更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尘埃落定的凄凉。

    江挽月裹在那件宽大的玄色披风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塑基座。左臂被木板和布条固定得结实,隐隐传来的钝痛提醒着她昨夜的惨烈。后背大片的擦伤上了药,清凉感压制着火辣辣的痛楚,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那片脆弱的皮肉,带来丝丝缕缕的刺痛。身体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和不适。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完好的左手掌心。

    那半块温润的羊脂白玉玦,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断裂的边缘带着天然的棱角,在初晨阳光的照耀下,流淌着内敛而柔和的光华,如同凝固的月魄。触手生温,那温润的暖意,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掌心肌肤,顺着血脉,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几乎冻僵的心脏。

    昨夜的一幕幕,如同破碎的琉璃镜片,带着冰冷的棱角,瞬间刺入脑海。

    冰冷的刀锋压在脖颈上的窒息感……

    粗嘎下流的狞笑和布帛撕裂的刺耳声……

    后背摩擦在冰冷泥塑上那火辣辣的剧痛……

    骨头断裂的脆响……

    还有……那从天而降、撕裂黑暗的弓弦震响……

    那冰冷面具下,沉稳包扎伤口的手指……

    那不容置疑的“别动”和带着一丝生涩尴尬的“负责”……

    最后,是柳文谦那压低声音的“添房丫头”……

    每一种感觉都如此清晰,如此尖锐,让她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颊瞬间又变得苍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裹在身上的披风收得更紧。披风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冰冷,带着硝烟和铁器的味道,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跳跃的尘埃光柱,落在破庙角落里那两张被破草席覆盖着的、无声无息的隆起时——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觉,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伤洪流狠狠冲垮!

    爹!娘!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尖锐的痛楚瞬间盖过了身体所有的伤口!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她苍白、还带着未洗净污迹的脸颊。

    昨夜,她是如何在那两个畜生的魔爪下绝望挣扎,父母冰冷的尸身就在几步之遥,无声地看着……

    昨夜,她又是如何在那个神秘恩公的庇护下,才得以保全性命和……最后的尊严……

    而此刻,天亮了,恩公走了,留下银钱衣衫和这半块温玉。

    爹娘……却永远地躺在了那里。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紧咬的牙关,泄露出来。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那件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披风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麻木。

    江挽月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着泥污,狼狈不堪。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杏眼,却不再是一片空洞的绝望和茫然。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如同石缝里挣扎求生的草芽,悄然在眼底深处燃起。

    她不能倒下。

    爹娘还躺在冰冷的地上。

    那个恩公留下的银钱,不是让她坐以待毙的。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用这捡回来的命,好好地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支撑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带着雨后草木清香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撑住冰冷的泥地,忍着后背和手臂传来的阵阵牵扯痛楚,艰难地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眼前阵阵发黑,她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泥塑基座才稳住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额角细碎的鬓发。

    目光扫过地上的那叠干净的粗布女装和那个沉甸甸的灰色钱袋。

    她沉默地走过去,放下披风。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只穿着破碎中衣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咬着牙,用左手极其笨拙、缓慢地,一点一点褪下身上那件沾满血污泥泞、几乎无法蔽体的破烂衣衫。每一次抬手、弯腰的动作,都让她痛得脸色发白,倒吸冷气。后背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火辣辣的痛感更加清晰。

    终于,她换上了那套干净的粗布女装。衣服略有些宽大,布料粗糙,磨蹭着后背的伤口,带来阵阵不适,但那种覆盖住身体、带来一丝体面的感觉,却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了一丝。

    她将钱袋紧紧系在腰间最贴身的地方,沉甸甸的份量压在伤口附近,带来钝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温润的玉玦,用一块干净的布角仔细包好,同样贴身藏在了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衫,那温润的触感紧贴着肌肤,仿佛昨夜那冰冷面具下传递来的一丝微弱暖意,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隐秘力量。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看向角落里的爹娘。眼神里充满了哀伤和不舍,却不再只有绝望。

    “爹,娘……”她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女儿……送你们……回家。”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决绝。

    小镇的边缘,一条狭窄、泥泞未干的巷子深处,挂着一块歪歪斜斜、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招牌——“陈记寿材”。

    铺子不大,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劣质油漆、陈年木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沉闷气息。几口薄厚不一的棺材半成品靠墙摆放着,像沉默的巨兽。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就着昏暗的天光,慢悠悠地打着算盘。他便是棺材铺的陈老板,脸上刻着常年与死亡打交道带来的麻木和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

    当江挽月拖着伤躯,一步一挪地走进铺子时,陈老板抬起了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一个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小姑娘。身上穿着干净的粗布衣服,但难掩那份憔悴和虚弱。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一条手臂被木板和布条固定着,吊在胸前,行动明显不便。脸上还有未洗净的泥污和泪痕,额角带着伤,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沉静?不,那沉静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冰冷的坚韧。

    陈老板见惯了生死离别,也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丧家之人。哭天抢地的,麻木呆滞的,讨价还价的……但眼前这个沉默、苍白、带着一身伤痛的孤女,却让他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掌柜的……”江挽月的声音很低,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极力压抑的沙哑,“买……两口薄棺。”

    陈老板放下算盘,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一口相对较小的薄皮棺材旁,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板壁,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个,杉木的,最便宜。一口二两银子。”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谈论一件普通的货物。

    江挽月没有去看棺材的好坏,她的目光落在陈老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审视。她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摸索着掏出那个灰色的粗布钱袋。动作因为手臂的伤而显得笨拙迟缓。她解开系绳,从里面取出一块大约五两重的银锭子,放在柜台上。

    冰冷的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

    “要两口。”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异常清晰。“再请……掌柜的帮忙,寻个能埋人的地方,雇两个人……帮忙抬棺、下葬。”她顿了顿,补充道,“工钱……另算。”

    陈老板的目光在那块银锭上停留了一瞬,又在江挽月苍白倔强的脸上扫过。五两银子,买两口最薄的棺材,再雇人下葬,勉强够了,但也所剩无几。这姑娘……连价都不还?

    他干瘦的手指拿起那块银锭,掂量了一下,又放回柜台上。他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那丝麻木似乎淡了些许。他转身,走到铺子后面,拖出来两口看起来更陈旧、木质也更疏松些的棺材板。

    “这两口,放了有年头了,木头差点,但更便宜些。”陈老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语速快了点,“一口算你一两二钱。两口二两四钱。剩下的钱,我帮你找人,包抬棺挖坑埋好。你看行不行?”他没有说“薄葬”之类刺激人的字眼,只是陈述事实。

    江挽月看着那两口更显破旧的棺材,心口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爹娘一辈子辛苦,最后……连口像样的棺木都……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完好的左手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通红,却没有再流泪。

    陈老板见状,也不再多言,收起柜台上的银锭,转身对着铺子后面吆喝了一声:“二狗!癞头三!别他娘的挺尸了!出来干活!有生意!”

    不一会儿,两个身材还算结实、但都带着点痞气的汉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铺子里站着个苍白带伤的小姑娘,都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在她身上和那两口旧棺材上扫来扫去,脸上露出些了然又有些无所谓的表情。

    “抬上家伙,跟着这姑娘走。”陈老板简短地吩咐,“把人埋了,利索点。工钱回来结。”他又看了江挽月一眼,从柜台底下摸出两沓粗糙的黄纸钱,塞到她手里,“拿着,路上……撒点。”

    江挽月接过那粗糙冰冷的纸钱,手指微微颤抖。她对着陈老板,深深地、极其艰难地弯了一下腰,因为牵扯到后背的伤口,痛得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多谢掌柜。”

    陈老板摆了摆手,没再看她,又坐回了柜台后面,重新拨弄起他的算盘珠,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荒野,乱葬岗边缘一处稍微避风向阳的土坡。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汁,慷慨地泼洒下来,将连绵起伏的荒野染成一片壮丽又苍凉的橘红。枯黄的野草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

    两口陈旧的薄皮棺材,静静地躺在刚刚挖好的土坑里。坑挖得不算深,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和腥气。二狗和癞头三这两个雇工,正拿着铁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棺材上填土,泥土落在木板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

    江挽月就站在坟堆前。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粗布衣衫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她左手垂在身侧,右手被木板固定着吊在胸前,脸上依旧带着未洗净的污迹和疲惫的苍白,额角的伤在霞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她没有哭。没有像寻常失去至亲的人那样嚎啕痛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静静地站着。

    清澈的杏眼,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倒映着天边燃烧的流云,也倒映着眼前这两座迅速被黄土覆盖、隆起的小小坟茔。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是深入骨髓的不舍,还有一种……被巨大的痛苦淬炼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爹娘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爹粗糙温暖的大手,娘温柔慈爱的眼神……

    简陋却温馨的家,灶膛里跳跃的火光,锅里翻滚的粗粮粥香……

    爹教她辨认草药时认真的侧脸,娘在灯下为她缝补衣裳时温柔的低语……

    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庇护,都随着这不断落下的黄土,被深深地、永远地埋葬。

    泪水,终于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的宣泄,而是两行滚烫的溪流,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新翻的、湿润的泥土里,瞬间洇开,消失不见。

    她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不再颤抖,身体站得笔直,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记住这一刻,去承受这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晚风渐起,带着荒野的凉意,拂过她单薄的衣衫,拂过她沾满泪痕的脸颊,也拂过那两座新立的、还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坟茔。风声中,枯草起伏的沙沙声似乎更清晰了,如同父母不舍的低语,一遍遍温柔地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最后的、无力的呵护。

    二狗和癞头三填完了最后一锹土,用铁锹背将坟头拍实。两人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坟前那个如同石雕般伫立、无声流泪的少女,互相使了个眼色。

    “姑娘,完事了。我们……先回了?”癞头三搓着手,试探着问了一句。这地方,这气氛,让他们浑身不自在。

    江挽月仿佛没有听见。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那两座新坟上。

    二狗拉了拉癞头三,两人不再多言,扛起铁锹,快步离开了这片被夕阳笼罩的坟地。荒野上,只剩下江挽月孤零零的身影,和她面前两座沉默的土堆。

    夕阳沉得更低了,天边的橘红被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紫。余晖将她修长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荒草丛中,一直延伸到那两座小小的坟茔之上,仿佛一种无言的连接。

    许久,许久。

    风,似乎更凉了。

    江挽月终于动了动。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从怀里掏出陈老板给的那两沓粗糙的黄纸钱。她蹲下身,忍着后背和手臂的剧痛,一张一张,缓慢而仔细地,将纸钱堆放在两座坟前。

    没有火石,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左手掌心很快被粗糙的木棍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专注地、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搓动着。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泪水,从她苍白的额角滑落。

    终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干燥的枯草引火绒上亮起,随即化作一缕青烟,迅速蔓延成小小的火苗。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贪婪地吞噬着粗糙的黄纸。火光映照着江挽月沾满泪痕和汗水的脸,明明灭灭。纸灰如同黑色的蝴蝶,被晚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橘紫色的天空,飞向那沉入地平线的落日。

    “爹……娘……”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女儿……不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才能继续发出声音,“没能……好好送你们……只能用这……最薄的棺木……”

    “你们……别怪女儿……”泪水再次汹涌,模糊了视线,火焰和坟茔都变成了晃动的光影,“女儿……会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用这……捡回来的命……活出个人样来……”

    “爹教女儿认的草药……女儿记着……”

    “娘教女儿的女红针线……女儿也没忘……”

    “你们……在那边……别担心……”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跟父母做最后的告别,又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声音不高,甚至有些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暮色荒野的、令人心悸的坚定。

    火苗渐渐熄灭,最后一点纸钱化作黑色的灰烬,被晚风吹散,消失无踪。

    荒野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呜咽。

    江挽月缓缓站起身。后背的伤口和手臂的疼痛依旧清晰,身体疲惫得仿佛随时会倒下。但她的脊梁,却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金色的薄纱,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却挺立的身影,也笼罩着那两座新立的、沉默的坟茔。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荒野的气息,也带着一丝仿佛来自父母的、无言的抚慰和诀别。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座小小的黄土堆,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

    没有一步三回头的不舍,没有痛哭流涕的悲切。只有一种沉静的、破土重生的力量,在她单薄的胸腔里缓缓凝聚、燃烧。

    她迈开脚步,朝着夕阳沉落的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充满荆棘却也蕴含生机的未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身后,是埋葬的过去。

    身前,是必须独自闯荡的荒原。

    而心口的位置,那半块温润的玉玦紧贴着肌肤,如同一点微弱的火种,在冰冷的废墟上,悄然点燃了名为“江挽月”的、不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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