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鲁达徐徐朝走着,远远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她伸手止住身后两个女官的脚步,侧耳聆听,听到什么:“你反了天了!”“我要给你点颜色瞧瞧!”“有本事来啊!”
她心道不好,冷静了一下,连忙快步走进这新任女官居所。
茭兰手握一把扫帚,站在床上挥舞,气喘吁吁,发辫凌乱。
重芸站在床下,她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往后退了一步,用一只手在脸上使劲揪了一把,然后掩住半张脸,柔柔弱弱道:“你,你太欺负人了。”
茭兰霎时间傻了眼,刚才神气活现、争强好胜的那个女人,这是要闹哪一出?
刚心生疑惑,就见门外出现三个衣着一丝不苟的女官,这场面一看就是茭兰在挑事,茭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扫帚,又张了张嘴,多少有些有苦难言。
重芸交了采买的物资后,正巧碰上了从前到万青宫拜访颜回音时,熟识的女官鲁达,自己买的神仙水还有几盏,便做顺水人情,邀请鲁达过来品鉴。鲁达笑着应下,说是马上再去叫上两位女官,顺便来看望看望她们这一批新进女使。
重芸精心把握住这点空隙,心头有了依仗一般,抓起飘在水上的衣服就往茭兰的屋子里冲,又故意引得那趾高气昂的茭兰操起扫帚与她对打。
这下,面对三位亲眼见证者,茭兰就是想要推脱也无法了。
鲁达看了一眼地上湿漉漉的衣服,“何事闹成这样?”
重芸垂下手,露出半边被自己掐红的脸,“我的衣服不知被谁扔进了水缸,我见茭兰在,就过来问问,没想到她以为我怀疑是她。我真的就只是问一嘴,何至如此?”
茭兰:“你放屁!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鲁达目光一沉,“你以为这里是哪里?竟敢这般口出狂言!”
重芸在获得第一个丫鬟角色之时,就领教过不少这种指鹿为马、歪曲事实的宅斗伎俩,现下她毫无时间和精力与这种争强好胜、私斗成瘾的女人,在这里浪费心神。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纷争,然后不是自己走,就是那人走。
鲁达迅速将此事禀报福音公主,最终,两人的处理结果出来,重芸得以离颜回音更近一步,从新任女官的居所搬进了颜回音的偏殿。
颜回音食欲不佳,撑着脑袋看着桌子另一头的重芸,“阿芸,我命人给你送的药膏,你用了吗?脸上这么还这么红。”
就是要红肿几天不消才好。重芸故意用了药,才让这脸上的红痕看起来更触目惊心些。
她微笑着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碍事的,公主。”
“你呀,就是人太善良了,才会被人欺负。”颜回音这句话有些在自我安慰的意思,她想起早上碰见从那笙国嫁到乌提的王妃,被她并不友好的语气中伤的情形,不由心里有些闷。
重芸道:“公主,安蒙国王子过两日就要来拜访您了,所幸东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您要看看清单名册吗?”
颜回音听到这些有些头大,“看看吧。”
万青宫中夏季常绿,虽然扫了药粉,还是有零星的小飞蛾在草木之间蛰伏。重芸摇着扇子,额头上仍浸出细细的汗珠。她指挥宫人将彩色的布幔挂起来,将良国样式的灯笼支起来,转眼间,这葱葱郁郁、红墙绿瓦之间增添了许多节日氛围。
招待安蒙国王子的宴席设在晚间,这席间准备的菜色兼顾三国口味,把良国、乌提和安蒙的口味都一一照顾到位。
四十有余的安蒙国王子显得大腹便便,他带上珠宝赠礼,携一众下属和舞姬到场。三国的舞姬同场交流,好生热闹。
金箔贴就的柱子之间彩幔飘摇、光影交错,银盏玉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重芸在一众良国舞姬中间看见了一些熟面孔,其中包括了她刚接手这个角色,就被下蒙汗药送给阿廖齐的“桃花眼”。
桃花眼一边举着扇子跳舞,一面观察着在福音公主近处的重芸。心道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现如今竟然混成了公主的女使!越想眼里的嫉妒越发明显。
颜回音由于怀孕不便饮酒,坐在席间听着那安蒙国王子絮絮叨叨,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
宁让接过话头,继续与他天南地北地聊,负责翻译的大臣在一旁尽心尽力将两边的话传递到位,聊到后头,心想这两人倒是臭味相投。
重芸坐得近,不时为颜回音夹菜,依稀听见那翻译说起什么“良国女子纤细柔美,别有一番滋味。”“安蒙国女子黯然销魂,颇懂房中之术。”
她尽力维持脸上的沉着冷静,心想这宁让聊起这些荤段子也是信手拈来,怎么可能连女子的月事都不知,装的吧!谁知道他私下里玩成什么样!
宁让不是说,安蒙国王子的主要目的是买武器吗?怎么谈了半天还是这点子男男女女、莺莺燕燕的事情?
她有些气恼地将手中的筷子伸进一个椭圆形的银盘中,筷子也是银质的,戳在盘子上发出叮当的响声。
宁让抬头见她捏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戳了半天那块肉,那肉骨碌一滑,就朝盘子另一侧滚去。
他微笑着拿起夹子,将那块肉顺势夹起,放进一个干净的盘子中。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露痕迹地将那盘子朝她这边推了推。
重芸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那盘子,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
待这一场宴席快到了结尾,颜回音借着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只剩下宁让和那安蒙国王子在那里你来我往。
重芸送颜回音返回居住的宫殿,又折返回来照看这边的宴席。
眼瞧着两人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二人嘴上也开始说不清完整的词汇。安蒙国王子挥挥手让翻译退下,搂着宁让的肩膀,半是良国话半是乌提语地与他耳语,连比带划,拳拳锤心。
重芸一身白衣站在帷幔下,眼神一刻不离这宴席中的迎来送往,不时在秦泉的招呼下,协助添酒加菜、安排大小事宜。
她的目光掠过宁让那逐渐涨红的脸面上,一时间想起了他曾经那些醉酒的场面。
他红着脸,眼神迷茫:二郎要射星星。
她甩甩头,心想:丫鬟当久了,果真是改不掉关注前任主子的烂习惯!要挣脱奴性啊!
好巧不巧,她这又是盯他又是甩头的傻气样子,正巧被宁让捕捉刀,他唇角一弯,饮下一杯酒,眼底是不易令人察觉的清醒。
安蒙国王子肥硕宽厚的肩膀懒洋洋地垂下,脑袋如斗飘来荡去,搀扶着他的人费了老半天的力气,才将他从酒桌前面架起来。
宁让看样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勉力支撑起两条手臂,追月上前搀扶起他一条胳膊,他口齿不清地指着追月:“王子,我们还没说完呢。”
追月无奈:“侯爷,王子已经走了。”
宁让眼皮微微抬起:“王子今晚宿在何处?”
还没等追月应答,重芸便在一旁流利答到:“乌提王此前为安蒙王子安排的城中官驿。”
他“哦”了一声,伸出手掌推开追月的搀扶,眼底闪过一丝阴鹜,“王子走好。”
追月领命下去传令,重芸看他摇摇摆摆,想来是没找到机会吃解酒药,忙四顾一眼,小声询问:“侯爷今日可带了解酒药?”
他一屁股坐在矮几旁边的垫子上,带着嫣红色的狭长眼角旁,落下一缕碎发,那发丝在他眼睛上投射处一块倒三角的阴影,将他那原本有些杀气的眼神适当遮掩,只露出一张不笑时微微朝下的薄唇和一个挺翘硬朗的下巴,下巴下方,是由于有些热,微微拉开的银色衣襟。
重芸低头便见这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距离近了,觉得有些心梗:这什么跟什么啊?自己在乱想些什么?
他用手拂开眼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深沉的眼睛,烛火映照在他眼中,重芸在他眼里看到斑驳的晃动的影子。
“正好,没带。”他说话的时候带着葡萄酒的香气,混合他衣服的笑兰香,二者结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气体,重芸甚至觉得有些好闻。
可别在这万青宫耍酒疯。重芸想。
她叫来了添酒的丫鬟,让她送来一碗解酒汤,这解酒汤用了梨汁、红枣熬制,看起来光泽清亮,闻起来清香扑鼻。
丫鬟用一根银汤匙舀起一勺解酒汤,送到宁让唇边,他喝解酒汤时,目光仍然停留在重芸脸上,她差点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待汤喝了一半,他挥挥手让那丫鬟退下,“怎么?监督我?我怎么记得,你已经不是我的贴身丫鬟了。”
重芸服了服身子:“看顾好今天来万青宫的客人,本是公主女使的分内之事。”
宁让将手肘架在案几上,歪着脑袋托起半个下巴,“你怎么不问我与那安蒙国王子谈得如何了?”
重芸:“侯爷想说,自然会说。”
他突然眼尾一挑,露出一丝令人一寒的笑意。
一驾马车外,黑衣蒙面的刺客从天而降,每人手中都持一把精光大刀,他们循着那车顶落下,几刀解决了驾车之人与随行侍从。
有人想要喊出些什么,譬如“王子遇到刺客啦!”“救命!”之类的话语,却被一刀割了喉咙。
安蒙国王子一脸醉态,睡梦中正做着登上王座、左拥右抱的美梦,嘴边还残留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刺刀锋利,一刀光划过他肥厚的下巴肉,血光四溅,飞溅的血液洒在马车帘子上。
追月的身影离去不久,又出现在这席间,他朝宁让递了个眼神。
宁让想要坐起身来,却又晃了晃身子,有些坐不稳的样子。他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不胜酒力啊。”
重芸不知他是真是假,“侯爷要不稍事休息,等稍微清醒了,我派人送您回去。”
他仰着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突然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扯到怀里,他低头气若游丝道,“不若,你先陪陪我。”
“桃花眼”还在跳着舞,她看到这一幕牙床都快咬碎了。
其他正在席间的几个女使见此场景,也乱了方寸,太监秦权眼神一凛,“该干什么干什么?!”
重芸不知道如此多的目光已经聚焦到了自己身上,但此情此景着实不太雅观,她现在既非他的贴身丫鬟,又非伺候他喝酒的舞姬,作为公主女使,至少还是得维持一点基本的体面。
她伸出手,推开他几乎要贴过来的脸,“侯爷,您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