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便往进去寻,行了数十步,见离离矗矗的冠木枝干上趴着一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年岁不大,约莫也就十三岁,看到有人来,她结结巴巴地说:“救,救,救,救命!”
明夷认得那女孩,她叫昭朱颜,是昭越的堂妹。
明夷朝昭朱颜张开双臂,“莫怕,闭眼跳下来,姐姐接住你。”
小女孩天真,啥也不想就闭眼跳下。
明夷在影盟五年,别的不说,轻功却是一等一的好,只一跳便稳稳当当接住昭朱颜。
女孩睁开圆溜溜的双眼,惊奇地说:“姐姐,是,是,是神仙吗?你是,是,是不是会,会,会飞?”
明夷将昭朱颜放在地上,打趣道:“姐姐不是神仙也不会飞,姐姐能接住你,是因为你是天上的仙子,飞到姐姐怀里来了。”
昭朱颜咯咯而笑,“姐,姐姐,真好。”
明夷俯身擦掉昭朱颜脸上的土,问道:“你不在前院有人的地方玩,来后院爬什么树?”
昭朱颜结结巴巴地说:“她,她们,嫌弃我,我,我口吃。不不不,喜欢和我,和我我,玩。”
前世明夷和昭朱颜接触不多,只记得后来她跟着哥哥去了亳州戍边。
明夷捏着昭朱颜肉肉的脸颊,“她们不和你玩,那你也不要理她们,她们想要口吃还做不到呢,这是小朱颜独有的呢!”
这话又逗得昭朱颜咯咯笑,这个时候,明夷的目光里出现一个人。
这人站在远处看着他和昭朱颜,并未靠近。
明夷起身抬眼望过去,她笑得明媚,“昭将军既然来了,站在那里作甚?”
闻言,昭朱颜牵着明夷的手,往那人跟前走。
走到跟前,昭朱颜兴奋的说:“哥哥,是,是这个,姐,姐姐救了我。”她又看着明夷,问:“姐,姐姐,叫什么?”
明夷细细打量着眼前男子,面色麦黄不失俊朗,身形笔挺有力,双眸蕴着若有若无的杀气。他便是镇国公昭彬的侄子昭起。
明夷福身行礼,“我叫明夷,自唐州来的。”
昭朱颜说:“哥,哥哥,你你,娶她当嫂子可以吗?”
昭起愣在原地,他没料到一向沉默的妹妹一上来就说这样没体统的话。他有些局促,数落昭朱颜说:“说什么胡话了?明二小姐是你昭越哥哥未过门的妻子,以后切莫乱说。”
“好,好吧,反反正都都是大嫂。”昭朱颜花颜失色,沉着脸去一旁草中捡枯叶去了。
昭起抱拳躬身对明夷行礼,“朱颜因为口吃而孤独多思,多谢明二小姐对小妹说的话。”
明夷福身回礼,“昭起将军哪里的话,怜爱乃人之常情,何况是小朱颜这样的可人。”
昭起狐疑,“我从未说过名姓,明二小姐怎知我叫昭起?”
明夷:“儿时我尚在郢都,有幸见过昭将军武举夺魁,那时将军不过十五,却惊才绝艳已是我辈楷模。”
昭起听得一愣一愣,他竟不知明夷这么早就认识他了?又看着明夷那双含着清光的狐狸眼,他便脱口而出,“明二小姐心悦我?”
“将军误会了。”明夷话语急促,微微垂首。
她擅长媚术,很了解如昭起这般常年在军营,鲜少和女子接触的刚直男儿,自己只需低眉敛目,将含羞的花容把握得不显不漏,对方便已心有鹿撞起来。
果真,昭起看着明夷,看得眼睛呆直,此刻他心间的狂风暴雨悉数画作嘴角的笑。
“哥,哥哥,我我饿了。”还是昭朱颜打乱昭起近乎入定的状态。
昭起似被撞破了密辛,烈火炙烤他的双耳,他面上镇定,对明夷道了别。
昭朱颜朝明夷挥手,“未来大,大嫂,我,我以后可以找,找你玩吗?”
明夷笑着挥手告别,“当然可以啊。”
倏尔,昭起又回头,他眸光烈烈,“明二小姐,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明夷舒展面容,笑得媚眼如丝,“多谢昭将军好意,不过男女有别,我自行回去便可。”
“有缘再会。”即使昭起有意掩藏,明夷还是看到他转身时眼角的落寞。
明夷望着两人的背影笑得阴冷。
前世明夷就对昭家所有的密辛了如指掌,昭彬坑杀两位弟弟才坐上镇国公的位子,其中之一便有昭起的父亲。
昭起能在昭彬这个屠夫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也绝非池中之物。
记忆里,昭起这人极有才华,年纪轻轻便得皇帝青睐成了羽林卫统帅。
昭起对其防备中夹带着赏识,可若昭起知道父亲之死的真相,那他的才华会不会是刺向昭彬的尖刀了?
明夷朝天冷笑,她露出近乎疯魔的诡笑,“昭彬,我似乎又想到了一种杀你的法子。”
明夷从后院离开时,兰亭别苑已人散灯灭。
又阴了起来,寒风烈烈,明夷不自觉拢紧大氅。
楼星辰今日在昭越那里吃瘪,约莫早就回明府了,这便意味着明夷得从城郊自己走回去。
苏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自明夷背后“哇”得大叫一声,明夷被吓得炸毛,想也没想直接朝苏禾屁股踢了一脚。
“你个不带尺的裁缝,存心不良要害我是吧?”
苏禾一边躲着一边嘲笑明夷,“看你不爽很久了,来打我啊!”
两人在兰亭别苑门口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倏尔,明夷撞到身后之人,险些被绊倒。
“哪个秃屌的,眼睛不要可以……”此番和苏禾玩出了天性,一不小心便将市井脏话吐出口。
但见身后的成王朗月清风,眉宇间尽是贵气。明夷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赶忙福身行礼道:“臣女一时鲁莽,冒犯了成王殿下,望殿下恕罪。”
成王别有深意一笑,“明二小姐率性纯真,本王怎会怪罪?”
成王星眸汇成深渊,似要将明夷整个人吸进去。
“殿下,臣女斗胆一问,我与殿下可曾见过?”明夷不明所以,莫非成王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成王勾唇一笑,这抹笑容不是冷嘲热讽,也没有真情流露。如此淡漠疏离的笑,明夷前世不止一次在成王脸上看到过。
成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觑着前边兰亭别苑转角的方向,“无忧在等你,天寒风大,我不忍她受寒,替她邀你。”
明夷沉默,前世云风雅集她被丢进湖中,又被华阳和楼星辰堵在岸边不让上岸,直到她们玩腻了才肯罢休,也因此明夷是提前灰溜溜回去的。
这一世景无忧邀她一见,又是个变数!
明夷福身作礼,“臣女告退。”
倏尔,成王启齿,“明二小姐,我问你个问题。”
明夷转身看他,“殿下请问。”
但见成王神色忧郁,“若明知此路为凶,亦知必死结局,那么此路是否可行?”
明夷不知成王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对自己的称呼也从‘本王’便成了‘我’。
前世她做了四年成王的棋子,与其不算熟知却是同病相怜。
和明夷一样,成王心里藏着一头猛兽,这头猛兽时不时会出来啃噬他的血肉。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一意孤行导致她未能报仇雪恨的主子,明夷此刻却全然生不起一点怨怼。
成王何尝不是个可怜人了?
明夷低低的:“殿下既知此路为凶,亦是死局,那么还有走下去的必要么?”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殿下与我相识一场,然而你我终归异路,今日此言,便当诀别吧!
后头的话明夷没有说出来,却是她重生以来一直在想的。
成王站着没动,他举头望天,明夷能看到他充满死气的眼角,复又说:“殿下,莫踟蹰。”
明夷不知这个时候的成王缘何会主动来找她?又是否他真的也重生了?
这些明夷都不想知道,只是她不想同大燕皇室有任何牵扯。
明夷不再回头,她决绝而去。
走到兰亭别苑围墙的尽头,转身便看到靖国公府的马车。
苏禾问:“要进去吗?”
明夷低低的,“既然回了京城,有些人总归要面对的。”
明夷上了马车,掀帘便见马车内除了景无忧还坐着一位美妇人。
明夷眼底没情没绪,她想过如何面对儿时的玩伴,却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始料未及。
马车内鸦雀无声,气氛沉凝到了冰点。
景无忧见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便想调和一下,她掀开食盒,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汤给明夷,“小满,这是阿娘亲手做的山药排骨汤,你去尝尝看?”
明夷没有接过那碗汤,只笑着对景无忧说:“景小姐找我何事?”
景无忧难为情地将汤放到桌上,又笑着说:“小满,你我多年未见,我不过想和你叙叙旧。”
“景小姐乃京城贵女,与我这唐州长大的闲杂人等有何旧情可叙?”明夷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对面美妇人一眼,她将景无忧所有的后话都堵了,只想寻机离开。
倏尔,对面的美妇人开口:“你怨我我认,无忧不曾对不住你,你何必夹枪带棒的?”
明夷这才抬眼看她,即使过了十年,虞长至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貌胜牡丹国色,质比幽兰清冷。一身诰命华服更衬她光彩艳丽,倒是比十年前更加成熟有韵味了。
明夷看着虞长至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狐狸媚眼,冷嘲道:“国公夫人一直不语,我以为您成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