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的日子飕飕而过,眨眼年关将近。
腊月二十三,这日小年,府里的厨房看人下碟并未给临江院送粥,小棠和苏禾只能自己买来糯米,亲自熬粥。
明夷清闲地过了这些日子,喝完粥便在临江院后院修剪梅花。
今日阳光明媚,自一月前的大雪后,郢都的天候恢复正常,明夷今日只着了件天青色朱雀纹样的交领襦裙。
小棠跑了过来,“小姐,昭世子来了。”
明夷却下剪刀,转身便见昭越笑得明媚,一袭湛蓝竹纹束身锦衣,更显他的清贵雅致。
明夷一时愣神,前世自己便喜欢这样的昭越,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从容气度,叫她在靠近他的时候无比安心。
如今再看同样的昭越,明夷的心却掀不起任何爱意。前世两封休书如两根刺一般深深扎在明夷心口,至今都隐隐作痛。
“小满,今日桃李堂的夫子休沐,我得空想来看看你。”昭越见明夷不说话,又说:“你放心,我来看你得了明大人准允。”
明夷本欲和昭越把有些事说清楚,只才用帕子擦干净手,苏禾却来了,见昭越在,她意有所指地说:“小姐,唐州来人了,老爷叫你去青云院。”
明夷点头回应,对昭越说:“昭世子,今日只怕不能奉陪了。”
昭越不恼,只说:“无事,我同你一道去。”
明夷一想到待会要发生什么,便应了昭越,多一个人看戏明齐的脸面就辱得更甚。
才入青云院,便能听到主屋传来的吵架声。
青云院管事妈妈忧心忡忡,见明夷来似见到了救世主,她福身行礼道:“二小姐,老爷夫人成婚多年从来恩爱和睦,此番不知怎的竟吵得这般凶?老爷要寻你来,老奴猜,怕是此事与二小姐有关。”
“二小姐,您快去劝劝,一家人有什么误会解不开了?”
明夷笑着安慰赵妈妈,然而得意非常的她转身就眉开眼笑。
她可不是要去劝架,她要去添油加醋!
明夷入内,有一面绘着晚秋山水的云锦屏风隔开里外,明齐等人在里间。她便对昭越说:“昭世子,且在此等候一番。”
昭越点头应了,明夷绕过云锦屏风到了内堂,但见楼心月和另一妇人跪在地上,又堪堪目睹明齐怒扇楼心月的场面,她面目焕然由得意转为柔弱,福身行礼,“父亲母亲安。”
明齐长舒一口气,坐到主坐上,他神光闪烁,看着明夷,“你来得正好。”他眼神复杂,指着妇人说:“小满,你看看,这是谁?”
明夷往前走了几步,在看到崔瑾娘面目的一瞬间,瞳孔震动,吓得她瘫倒在地不停对崔瑾娘磕头,嘴里语无伦次。
“姨娘我错了!”
“你别打我,我一定好好干活!”
“姨娘,给我一口饭好吗?我好饿!”
此番情状令本就做贼心虚的崔瑾娘想要伸手安慰一番,奈何在崔瑾娘抬手的瞬间,明夷抱头滚到墙角,“姨娘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苏禾忙跑过去,抱住明夷,许是近墨者黑,看得明夷演的这么真,她也哭起来,“崔瑾娘,放过我们小姐吧,她被你折磨、遭你虐待,这些年连个好觉都睡不了。”
明夷还缩在墙角哆嗦着,苏禾跪着往明齐跟前挪,她哽咽着说:“老爷有所不知,当年小姐跟着崔瑾娘到唐州,崔瑾娘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对小姐非打即骂!”
苏禾瞠目,眸光如利刃般一刀一刀砍在崔瑾娘身上,“更有甚者,叫小姐大冬日去河边洗衣,一连几日不给小姐吃食。”
崔瑾娘忙吓的磕头,“老爷明鉴,这些年我待二小姐如己出,我绝对没有虐待她”她指着苏禾,咄道:“都是这丫头的诓骗之辞!”
苏禾气势更甚,“你行此狠绝之事,如今不认便罢了,竟还搅弄黑白反咬我一口!”
明齐脸色比死水还沉,指着明夷对崔瑾娘说:“你看看,她都成这个样子了!她这般反应也是装出来的吗?”
崔瑾娘心虚地转溜眼珠子,余光瞥着明夷,倏尔又挺直脊背,高声说:“二小姐素来机灵,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此言一出,明齐朝着崔瑾娘胸口就是一脚,崔瑾娘被踹倒,堪堪又倒在明夷脚下,吓得明夷蹬腿抱头大哭。
苏禾赶忙过去抱着明夷安抚。
“我本以为你是个安分的,让你去唐州经营明家的香料铺子,也能照看好我的女儿。”明齐将桌上的一沓信件丢到崔瑾娘脸上,吼道:“可你了,就是这么照看的吗?这些年你月月一封信,信中所言小满顽劣不改,甚至凌威打骂你,而你则细心管教,真是装的一副慈母啊!”
明齐苦笑不得,“而我竟也信了!信你会教好小满!可你了,将我明家香料铺子据为己有,甚至搬到繁华的颍州,将她一人丢在唐州。”
“若非此番接小满回京,你不知情况仍写信于我,叫我起了疑心去查你,怕是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小满经历了什么!”
“什么?”崔瑾娘懵了,又转溜起眼珠子来,情况复杂,一时间她蠢笨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口不择言说:“我知道她回京后便没再给您写过信啊!”倏尔她彻底熄灭气焰,却才这话,可不就认了她丢弃明夷的事么?
但见明齐在地上捡起一封信,扔在崔瑾娘身上,“你自己瞧瞧,这不是你写的吗?你的字迹我看了十年,化成灰我都认得!”
崔瑾娘不顾疼痛的胸口,看着那封信越看越迷糊,到最后她自己更懵了,“难道我写了信?我忘了?”
见崔瑾娘这般模样,明齐又是一脚踹倒她。
崔瑾娘疼的哎哎直叫,却也盖不住明夷悚惧的呻吟声。
明齐于心不忍,走上前去,蹲下轻拍着明夷的背,“好孩子,莫怕。我是爹爹,这是家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明齐连声安慰下,明夷才怯怯抬眼,她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大有狂涛摧折明珠后的哀艳。
“爹爹,我好怕。”明夷颤着声瞥了崔瑾娘一眼,复又怕得缩起来,“她会打我的,她会打我的……”
明齐温声,“好孩子,她不会再打你了,莫怕莫怕。”
听得明齐的温声细语,明夷一时恍惚,明齐好像是第一次这般温柔地对她,像个父亲一样对她。
明夷又缩了会,察觉到时机差不多了,她才跟在明齐后边绕过崔瑾娘,站到另一侧,却依旧抓着苏禾的衣袖,做出一副受惊的模样。
崔瑾娘见明齐又坐回去了,她只能忍痛又跪下,听明齐问她,“说吧,谁叫你这么做的?”
崔瑾娘扭捏不语,明齐威压之下,她时不时看一眼楼心月。
明齐明了,冷笑道:“你说了,我尚且念你是明家表亲,饶你一命。你若不说,信不信我把你送进大理寺?”
崔瑾娘贪财好命,如今得了明齐允诺,她看着楼心月怯怯地说:“是,是夫人。”
楼心月皱眉,瞪眼看过去,“胡说!我何时叫你做的这些?”
崔瑾娘见楼心月不承认,又怕因此被明齐送进大理寺,索性拿出她惯用的市井泼妇做派,对楼心月破口大骂:“我说夫人,当初要不是你给我写信,说老爷厌弃二姑娘,不想再见到她,让我自己看着办,不然我哪里敢虐待相府千金?”
“当初说好的,我替你办事,你就将明家在唐州的铺子归我。这么些年也都好好的,怎的如今东窗事发,夫人你便不敢认了?”
“做人哪有这样的!”崔瑾娘委屈得哭了,她对明齐行礼,声音之亮如尖刺刺穿耳朵,“老爷明鉴,若非夫人授意,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夫人当初给我写的信我还收着了,您若不信可以去我颍州的家里找!”
闻言,明齐起身,在压抑的沉默中,扇了楼心月一巴掌,“这么些年我竟是错看你了,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当时才六岁,你怎么忍心的!”
“六岁?”楼心月起身,冷视明齐,“那我的孩子了?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被她害死了!你这个冷心的人,只顾她一个孩子,便忘了我腹中之子吗?”
见状,明夷福身行礼,哽咽着说:“父亲莫要因孩儿费心劳神,曾经不过些许风霜,我如今只想尽孝膝前,父亲莫要因我和母亲生分了。”
明齐爱脸面,又在朝中居高位多年,早就过惯了对人颐指气使的生活,如今被楼氏顶撞,本就忍无可忍,再加上明夷这般懂事,相比之下他更对楼氏不满了!
明齐直接将明夷给的印信丢在楼氏身上,“小满是害了你腹中之子,可她也在唐州过了十年苦日子,你的气应该消了!你何故又在她进京途中派人杀她?”
“我唯一的儿子也在你膝下教养,将来他继承明家家业,尊的也是你这位嫡母。”明齐指着明夷,对楼心月低吼,“她不过一介女郎,她能威胁到你分毫吗?”
明齐气得头晕目眩,扶着额头坐下,“你这个妒妇,我对你真失望!”
楼心月捡起印信,看了好一会儿,她低着头,明夷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
倏尔她承认了,“是,我是善妒,是我容不下她这个杀人凶手!刺客是我派去的,崔瑾娘也是我指使的,我供认不讳!”
楼心月是个直性子,非己之过她定不承认。而此番她认了这两桩事,要么就是她干的,要么就是替人背锅。
楼心月隐忍的神思在明夷的泪眼中弱化成无奈,明夷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想。
楼心月在替背后真凶认罪。
到底是谁了?能叫楼心月委曲求全认下不属于自己的罪,想必感情深厚。
楼星辰还是明愫?
不管是谁,今日明夷的目的达到了,她深知明齐对楼心月感情深厚,势必做不到一击必杀,今日暂且在明齐心里埋下厌弃的种子,接下来迎接楼心月的便是死局了!
届时,楼心月要包庇的真凶还能坐视不管换么?
是明齐怅然的感慨拉回明夷思绪的,但见明齐瘫坐着,“我明齐清名在外,竟决不了这家中琐事!”
倏尔,赵妈妈进来了,见所有人沉默不语,赵妈妈低声说:“老爷,外头有个闹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