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何百朝更是顿在原地,盯着他黑了脸。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屋中也有人不屑道:“一个伺候人宦官,也配打理织坊事务?”
眼见监官神色变得阴翳,裴院使赶忙开口:“按照规制,绫锦院设立后,当由正使负责管理组织丝织生产,副使监督把控。监官此言,与规制不符。”
闻言监官冷哼一声。
“咱家只认圣上口谕,接了管理绫锦院事务的旨意,更有泰宁侯亲笔书信。什么规制不规制的话,裴大人不如到陛下说去。”
听他提起泰宁侯,关思弦顿时警觉起来,抬眸望向那小眼睛监官。
监官遂又转向何百朝,面上露出一抹嘲讽之色。
“何大公子听明白了吗?你,不参与绫锦院生产。”
说罢他凑近何百朝,压低声音道:“不过是个低贱的商人,还真以为自己搭上贵人,便能飞上天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极其浓烈的讽刺,若不是关思弦站得近,只怕根本听不清。
她心中一怒正欲反驳,却被身边的何百朝扯了一下。
关思弦微怔,忽然回过神来。
面前这位宦官,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论在场的商户再有钱,产业遍布整个大楚,若是当真同他起了冲突,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因他是宦官,代表的是皇权。
说他狐假虎威也好,狗仗人势也罢,又不论他今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都代表着身后那位龙椅上人的意思。哪怕裴院使有意相护,抬出宜安公主的身份,也难以保住她。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都变得犹豫起来。有人蠢蠢欲动想要离开,有人还在踌躇,不愿就这样放弃。
先前率先的掌柜此刻收回了手,不满地开口道:“我们今日前来商谈织坊合作,本就是因为信得过何掌柜,看在何掌柜的面子上才会考虑。既然这样,我看这合作还是算了。”
他摇了摇头,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监官冷眼站在一旁,丝毫不在意他的去留。
倒是何百朝伸手将人拦下。
“祝掌柜请留步。”
关思弦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见他神色自如,全然看不出异色。恰巧何百朝望过来,向她投来一个放心的眼神。
关思弦原本有些不忿的心稍稍定了定。
虽说碍于曾经有恩的缘故,何百朝几次顺从泰宁侯的安排,但能将瑞祥庄做到今天的规模,何家这位大公子又岂是等闲之辈?
“诸位稍安勿躁。”裴院使此时上前两一步。
她目光淡淡掠过监官,看向在场众人的视线中带着诚挚。
“此番设立绫锦院,为了不仅是宫中丝织品供应,也是为发展整个大楚的丝织产业。诸位的顾虑我明白,要是有人拒绝,绫锦院不会多问。但若是有掌柜愿意合作,我向各位掌柜保证,我手中锦书上所写的,便是合作的全部内容。
“绫锦院与各家织坊的合作达成合作,各位掌柜的利益不会因任何缘由受损。”
女子铿锵有力的声音落在屋室中央,让在场众人的摇摆不定的情绪稳了几分。
众人仍在犹豫时,关思弦忽然站了出来。
“我愿意与绫锦院合作。”
迎上她的目光,裴院使眸中闪过一丝喜色。
关思弦大步走上前去,仔细阅读锦书上所写的内容,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裴院使说得不错,与绫锦院的合作,对锦宁坊来说只有好处。至于监官夺权一事,她相信锦宁坊有实力让他挑不出毛病。
在她出声后,罗茱萸也站了出来。
“锦绣阁愿意与绫锦院合作。”
她看向关思弦,两个姑娘相视一笑。
紧接着,第三位、第四位,陆陆续续,所有人都出声表明了态度。
没有人愿意放弃送上门的机会,哪怕需要以此作赌。
但就在关思弦准备按下手印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等等。”
所有人循声望去,正是方才掀起波澜的监官。
他缓缓走到关思弦面前,眯起眼睛盯着她笑,笑得人一阵心里发毛。
“不如先看看各家布行的织物,再决定是否要同诸位掌柜合作。”
裴院使皱眉不悦道:“吴德海,今夜前来的,都是大楚数一数二的布商,何副使也进行过筛选,更不用说锦宁坊等布商的织锦曾参与万寿宴筹备,不会有什么问题。”
监官仍旧不肯松口,“话是这样说,但裴院使也不曾亲眼见过吧,说不准就混进去什么不合规制的、或是与一些旁门左道勾连的东西。绫锦院的织品是要供给皇家的,容不得半点差池。”
“咱家听闻,今夜各位掌柜前来赴宴,都带上了自家织坊所产的得意之作,现在就送上来看看吧。”
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监官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裴院使与何百朝对视一眼,还是松了口。
“既然这样,便请何副使着人,将各家今日带来的织物送来看一眼吧。”
何府下人去取织物时,众人便在屋中稍作等待。
关思弦没想到,吴德海竟主动走过来向她搭话。
“锦宁坊的关掌柜,久闻大名。”
他的眼神里含着兴味,落在关思弦身上仿佛看戏一般,叫人不大舒服。从今夜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关思弦便察觉此人不善,又偏偏避无可避。
她硬着头皮回应:“监官大人。”
“咱家先前便听说,锦宁坊的关氏锦在万寿宴上大放异彩,萧侯爷也多次与咱家提起关掌柜。今日一见,果真是女中豪杰。”
她一顿,随即笑了笑,“监官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普通女子。”
这宫中的宦官该是皇帝的人,却几次提起泰宁侯,不知到底何意,又究竟听从谁的差遣。
想起万寿宴那日萧闻的话,关思弦心下愈发提防起来。
而吴德海仍旧挡在她的面前,“先前万寿节未曾见到关氏锦,今日终于有幸瞧上一眼,咱家实在是期待啊。”
“能够得到与绫锦院合作的机会,也是锦宁坊的荣幸。”关思弦微笑应道。
这时何百朝走了过来,有意无意拦在关思弦面前,挡住吴德海的目光。
“监官大人,府上下人已经去取来织物,大约还要片刻,大人不如坐下喝些茶,稍作歇息。”
吴德海小眼睛瞟向他,笑得瘆人。“何副使倒是好肚量。咱家还以为因为方才的事情,何副使会对咱家有意见。”
何百朝唇角扬起,朗声笑道:“不敢不敢。圣上慧眼识人,监官大人领了圣上口谕,想必便是担任此职的最佳人选,何某不过一介商户,能担上副使之名已是侥幸。都是为了大楚丝织业着想,何某又怎会不明白?”
吴德海不知信了没有,盯着他忽然笑了声。“何副使能想明白自然是好的。”
两个人精各怀心思,言语上一派祥和。
一旁还有人心有不忿,低声嘟囔着:“这何大掌柜也太没志气,竟容忍一个阉人爬到自己头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动静。
吴德海眼睛一转,眼中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看来是诸位的织锦到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厮慌张冲了进来,走到何百朝的身边。
“糟糕了,大公子!府上闯进了贼人,抢走了一幅织品,正是今夜锦宁坊带来的那一幅!”
他着急忙慌跑来,还大口喘着气,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关思弦心下一凛,便听近前飘来一句叹息。
“关掌柜的织锦被盗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尽管这样说着,吴德海看上去毫不意外,向关思弦看过来时甚至带着笑。
她冷静地回望过去,“确实可惜。我今夜只带着那一匹织锦,可惜无法让监官大人看见了。”
“也无妨,”吴德海似乎毫不在意,“既然锦宁坊的织锦在万寿宴上已经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便也不必再证。咱家相信以关掌柜的能力,定能生产出令整个大楚惊艳的织品。”
他打了个哈欠,小眼睛斜睨向裴院使。
“时候不早了,咱家年岁大了撑不住。接下来便交给裴大人了。”
说完他也不顾裴院使沉下来的脸色,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径自离了场。
裴院使无奈,却只能强作笑颜,留下来继续推进民间织坊合作一事。
见关思弦画了押打算离开,何百朝与裴院使知会了一声,送关思弦出去。
“等明日一早我便去报官。锦宁坊的织品在何府失窃,是我何家的疏忽,我一定会给锦宁坊一个交代。”
迎上男子严肃的视线,关思弦回头望了一眼,没有应下他的承诺,只问道:“绫锦院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今夜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虽说签署协议也是为了自家织坊,但不论是她还是何百朝,心头仍旧堵着一股气。
何百朝扯了扯嘴角,却攥紧了拳头。
“瑞祥庄和绫锦院,我都会抢回来。”
听他这样说,关思弦微微颔首。
“好,我相信何掌柜。”
两人行至院外,远远瞧见万生烟等待的身影,关思弦便道了声“留步”,暂且与何百朝作别。
看到自家姑娘终于出来,少年快步迎了上来,清亮的目光中透着担忧。
“姑娘,方才我见有人着急跑了进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对上少年兔子般的眼神,关思弦不由莞尔,心头焦躁化开了些许。
“不必担心,是那匹万字牡丹纹锦出了些问题,何掌柜明日会出面解决。我们先回去。哥哥呢?”
“大公子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好,我们回家。”
何府的廊下挂着灯笼,抬眼望去不见人影。
晚上府中进了贼人,整个何府的下人几乎都聚集去了前院和库房,比起来时周遭安静许多。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在秋夜昏暗处细簌响起。
关思弦眼前一晃,忽然感觉自己腾空飞了起来。
当她被人捂住口鼻时,少年的惊呼已经被甩开在身后。
“姑娘——”
短短一瞬,她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干脆放弃抵抗。
面对如此熟悉的剧情,关思弦心里不住叹息。
这已经她是不知道第几次被人绑架了,至少这次自己还清醒着。
身后的男人擒着她在屋檐上飞跃,直到落入一处昏暗的小巷,关思弦的双脚才踩到了实地。
察觉身后人松开手,她赶忙出声,“大哥,有话好好说啊——”
然而不等她说完,一道银光横在她的颈侧,正抵着她的咽喉。
“说!剑法藏在哪!”
她的双手被人擒在身后,颈边贴近的凉意激得她头皮发麻。
“什么剑法?我不知道什么剑——”
“别装!”男人骤然迸出的怒吼吓得她浑身一颤。
“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都传遍了,剑法就被你藏在今夜带去何府的那匹布上。老实交代,到底藏在哪里?”
关思弦一怔。她还以为织锦失窃一事是吴德海做的手脚,没想到真的有人潜入何府。
“大侠,是不是有些误会。您瞧,我只是个普通商户,那织锦也是为了谈生意才带去的普通织锦。我根本不知道您说的什么剑法。”
“还嘴硬!死了也是你活该!”
男人没了耐心,手中长剑狠狠割向她的咽喉。
关思弦下意识闭上双眼,正要呼唤系统紧急读档。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男人的长剑脱手落地发出声响。
手腕上的力气一松,关思弦趁机从他身前跑开。
“还敢跑?”
她听见身后男人追了上来,心中猛地慌了起来。
下一刻,她被人从旁拉了一把。
不等她尖叫出声,便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接着微弱的目光,她瞥见了这人腰侧的红柄苗刀。
抬起头,入眼是帷帽边缘垂下的薄纱。
头顶响起一道轻蔑的声音。
“千鹤宫的人竟是这般做派。在我的地盘上,也想拐走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