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
周千折起身看向背后贴在板上的堪舆图,这张图上的每一寸他都太熟悉了,早就念着想着在心里描摹了千遍万遍。
“廖阳……北丘……上甘原……”他的指尖悬在图上,每说一处,手指就指到一处,直到,“……京城。”
周千折的面上没有表情,看起来好像平静得很,只是微微发颤的手泄露他不平的心绪。
副将韩征屏住呼吸,王爷这次从南陵回来气势越来越盛,他这跟在王爷身边征战多年的将领,偶尔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有时他都觉得王爷要压不住自己脾气,但面对那位却是永远恭顺的模样,面对其他人是有礼又冷淡。
好像没有自我,又好像是有自我但不能现于人前。
“吓到了?”
韩征低头:“末将不敢。”
“有何事?”
韩征递出一封密信:“皇上来信。”
周千折冷笑,不紧不慢地拆开信,信上的内容如他所想:
“千折吾弟,朕闻卿已接得岚羽郡主,朕心甚慰。京中礼部婚礼诸事俱已齐备,只待卿归来。
然近日天象有异,监天司奏报恐有风雪将至。念及郡主初入中原,恐不耐严寒,卿当速速归程。朕已命御医院备下驱寒汤药,沿途驿站皆洒扫以待。
另,太后甚是想念皇弟,日日问起。卿素来孝顺,当体恤老人家心意。兄手书。”
看完信,周千折抬起信的一角,触及烛火后,纸就燃成了灰烬。
韩征迟疑:“王爷,这信……就这么烧了?”
“不烧留着做传家宝吗?不太合适吧。而且皇兄仁慈,宽容大度,岂会在意这些。私底下的信,若是被外人拿去,又让皇兄被人议论,那不就是本王的疏忽。皇兄可以不在意,但本王在意啊。”
“王爷英明。”
突然,周千折的话语变得恭敬,甚至声音也大了许多:“陛下圣明,吾这几日与岚羽郡主相处,郡主温良恭顺,看着就是娴静守礼之人。此次赐婚,既能安羽族之心,又能全臣的私愿。”
韩征会意,附和道:“王爷大义,陛下与日月同辉,比肩先帝,当得传世之名。只是……这岚羽郡主乃羽族之人,初入中原,属下怕郡主不习惯这里。”
周千折不以为意:“无妨,陛下既已封她为郡主,便是天家恩典。待回京后,我自当带她叩谢圣恩,全陛下之圣恩。”
军帐顶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去。
周千折看了一眼最上面,随后在案上敲了三下,这动作像是开了盖,气氛从沸点降到低潮。
韩征:“王爷,人已经走了。”
周千折嗤笑一声,又恢复了平常懒洋洋的样子:“咱们这位万岁爷,真是多疑,什么都要确认一下。”
韩征愤愤不平,他一直为王爷不值。
“王爷一直为陛下效力,可我看陛下却是连三成的信任都不愿交付于您,那位的腌臜事可都是您在背后处理。上次赋税之事,若不是您及时赶到做善后,哪能结束的这么顺利!陛下真是老糊涂了,不信任您,反而信任那些贪官污吏!这……哎……”
周千折玩弄着手上的匕首,听见这话抬眼,顺手将匕首甩出去,擦着韩征的脸直直地飞出去,副将的侧脸上蹭出一道血痕。
他的头撑在桌上,慢慢道:“韩征啊,慎言。皇兄冰清玉洁,做事光明磊落,怎么会做出那些下作的勾当,不合适,也不兴说呀。”
“是末将小人之心,还望王爷恕罪。”
“你明白就好,有些话就是私下里也不能说出口。”周千折警醒道,“皇兄天性多疑,莫说是对我,就是皇后娘娘、太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日是我察觉了,明日呢?你说是不是?”
“末将省得。”
韩征脸上纠结,看一眼周千折,又看一眼地下,等得周千折都有些烦了,才问:“王爷莫怪,其实……末将有一事想问。”
“大男人的,磨磨蹭蹭,就我们两个,我还能宰了你不成。说!”
“就是这岚羽郡主,王爷,有什么看法呀?”
“她……”
从第一眼见到,就觉得这女子很妙。
或许是因为这女子是羽族的圣女,长得就让人难以忘记,打扮和一般女子都不同。
尤其是那银色的长发,大多时候都不会仔仔细细地扎着漂亮的花样子,或是盘起来。而是披着,编几个小辫,再加几个简单的发饰。
更让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藏着太多的事情。旁人看不出,和他一样,都背负着很多东西。
他们,是同类人。
“……就,长得还行。”
韩征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悄咪咪地侧头去观察王爷脸上的表情,跟做贼似的。
“那……王爷,看来是很满意这桩婚事啊。”
周千折啧一声,言语威胁:“韩征,挺闲呐,都开始聊我的八卦了。最近刘志在修改兵籍册的事情,要不,你去帮帮他?”
韩征一阵咳嗽:“额,王爷,你知道的,我家那位,催老久了,想要个孩子,我这最近在努力呢……”
“还不快滚!”
“属下这就走。”两脚冒烟,直接就开溜了。
等人走后,周千折叹气摇头:“真是一点都不稳重。”
他翻出袋子里的祛疤药,正准备按照医卒吩咐的每晚一次的要求涂药时,却见手上光滑得很,没有那些的陈旧的疤痕。
突然想起刚刚玺玉递给自己的药泥:“真是糊涂了,这都忘了。”
周千折神色恍惚起来,脑海里开始闪现刚刚两人对峙的情形。
他动手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伤害玺玉,或许是兴致起了,也或许是想看看这人的反应,总之想做就做了。
反正那药泥的效果确实神奇,连他手上陈年的旧疤都能褪干净,其他的不是更容易。
动手也不耽误后续补救。
女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藏在深海里的墨石,说话的时候会直直地看着你的眼睛。药泥的龙井香,却不及她发间的一缕清冷纯净的高山之雪,能让人失了神。
“或许……不该还给她的。”
……
“冬砾,泡茶。”
“是。”一杯刚刚放到温热的茶水递到手上。
“味道太淡了,重泡。”
“是。”在热水里加了些姜丝,茶水浓郁得快要散出味来,又被递到手上。
“姜丝加多了,太浓,重泡。”
“是。”重新烧一壶热水,加了茉莉,第三次递到手上。
“茉莉的香气闻着不舒服,重泡。”
“……是。”
…
“哎——”
这是冬砾不知道第多少次重新泡茶了,郡主不是觉得淡了,就是觉得浓了,要么就是觉得没味了。
每次都只尝一口,就不喝了,要求重新泡。
关键是,郡主看着好像是生气了,但说话时语气很平淡,看着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冬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秋吉:“冬砾,郡主还让你泡茶吗?”
“嗯。”冬砾叹气,“可是我已经试过姜丝、茉莉、蜂蜜,还有一些其他的。平常郡主都是喜欢的,可不知今天怎么了,我也摸不透了。”
秋吉有些猜测:“那你和我说说前面郡主做的事情,仔细说。”
冬砾思考“刚刚……”,把刚才郡主做药泥,又亲自送给御南王的事情告诉秋吉。
“这样,那你给我,我来。”说着就抢走了冬砾手上的茶水。
“这样可以吗?”
秋吉做手势:“放心吧,相信我!”
“那好吧。”
秋吉拿着一杯新泡的,没有放其他东西的热茶给了玺玉:“郡主,你尝尝这茶水。”
玺玉端起茶水,就只是喝了一口就放在桌上。
“郡主,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云翎境养过的一只狸花猫吗?”
“记得呀,不过我没办法把它带过来,就让月星长老帮忙养着了。”
“说起这狸花猫,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郡主想不想听听?”
玺玉挑眉看秋吉,示意她说。
“郡主还记不记得?这狸花猫啊嘴馋得很,明明早就喂食过了,还偏偏要去郡主的小厨房找吃的。一次去偷鱼,结果反被这鱼尾巴拍了两下脸。”
玺玉眉眼低垂,听着入了戏。
“没想到这狸花猫脾气倒不错,不像其他的同种猫爱记仇,它也不捞这鱼了,就蹲在缸子那看鱼儿游。后来我看啊,这猫儿居然改成练它的爪子功夫了,竟然跑到池塘边去捞掉落的枯枝叶,有时候捞起些小零食,还兴奋得不行,直接就塞嘴里了。”
“郡主,其实秋吉想说的是,有时候啊,有些事情呢,做不到很正常,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成功的,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呢!”
“……意外之喜。”
不知怎的,玺玉心绪平静了下来,她把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然后笑着递给秋吉:“这杯茶味道不错,再给我一杯吧。”
秋吉喜笑颜开:“哎!”然后很开心地跑着去倒茶了。
玺玉不由地失笑,秋吉这丫头真是一如既往的活泼大方,永远能用自己的方式让你心情好起来。
自己真是越活越过去了,什么时候因为这点小事就开始烦闷,甚至开始折磨身边的人,弄得秋吉和冬砾都受累。
看一步走一步,总会成功的。
玺玉微笑。
天上的月亮永远在夜晚升起,向人间散发出它的温柔,今晚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