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太子笔锋稍一停滞,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团。苏怀典察觉到他的分神,轻咳一声。
太子拱手行礼,“是学生分神了。”
伴读也跟着行礼认错,太子犯错,先生自然不能惩罚太子,受罚的只能是伴读。不管是哪个皇子读书都是这个规矩,皇子的伴读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受气受罚都是他。
苏怀典作为太子少师,向来以严师著称,即使太子端正好学,太子伴读平日里也没少受他的罚。他年少成名,陛下一道诏令,让他入了东宫,成为大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子少师。
太子是他第一个学生,他自然倾尽自身才学,对他严格管教,而他第二个学生,来头也是很大,数百年来第一个女学生,女学生好教,事实上晋宁长公主看上去对诗书兴趣并不大,倒是她那个伴读,顽劣不堪,屡次给他惹出祸事来。
每次罚她抄写文章,还要委屈哭闹上一番,然后得到双倍惩罚,她总是念叨先生对她太过严苛,殊不知太子伴读被他用藤条抽到手掌肿胀,来东宫太子课堂上走一圈,她怕是才能知道什么叫严苛。
想到那个顽童最近又闹出来的大事,苏怀典也知道太子分神是为什么,摆手让他们二人坐下。
他用心血浇灌多年的学生,得了陛下允许,要出京去给一个将军做妾室了。闻所未闻的事情,连太子都被流言所扰。
知道太子也无心读书,苏怀典索性散了学,让他们自去。
伴读告退后,太子在先生面前跪下,苏怀典神色淡淡,“殿下这是为何,臣受不起如此大礼。”话虽谦逊,却没半点扶起他的意思。
“先生,还请您出面斡旋,此事方有转圜余地。”
苏怀典:“陛下和皇后都已允许的事情,岂容臣置喙。”
尊贵无比的东宫太子依旧伏在地上,给那个置身流言中心的人求情,“先生,她也是您教养长大的学生,她身子孱弱,怎受得了边塞之苦。她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先生的话,还请先生好好劝解她。”
苏怀典知道,这个学生入宫的原因,本就是在家里快养死了,皇后把她接进来,又强行续了她十几年性命。苏怀典沉默良久,终究长叹一声,“她是为了你的太子之位啊,你不该劝她的。世家把握朝堂,她便以己身拉拢武将,霍侯若能助你,你又何须忌惮齐王。”
太子:“其中厉害学生知晓,但学生不需要一个弱女子的襄助。”
“她虽身弱,心智却比你坚定,殿下回去吧,太过良善不适为储君,殿下好好想想,若你连亲近之人一条性命都不能舍去,以后又有何魄力管制群臣,君弱则臣盛,陛下就是太过仁慈,世家气焰才与日俱增。”
外面风起云涌,流言纷纷,而故事中心的人物,正睡到日上三竿,刚刚起身。
云清殊在床身伸了个懒腰,不小心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父亲知晓她的事,听说晕过去三次,皇后命她回府好好宽慰父亲。
结果刚一回家,就被父亲拉到祠堂用藤条抽了一顿,抽的时候虎虎生风,完全看不出气晕过去的虚弱,倒是云清殊,直接被抽晕过去,大夫刚从侯府离开又被紧急召回,救完父亲救女儿。
在家一趟就是半月,每天父亲还要来屋中怒斥她一番,云清殊怀疑他是来看自己伤好了没有,若好了再拉过去抽一顿,还好她身子争气,抽了一顿什么药都抹上去,就是不见好,还时不时来场高热,她都怕自己没命出嫁。
今天能睡到晌午还是竹韵看不过去,怕她真的病死在府里,悄悄递了信进宫,皇后今日把父亲召入宫去,想来是在教训亲爹。
当初父亲还是个小官都自恃身份,以清流自居,不愿意姐姐嫁给富商,如今他已是国丈,自己居然要嫁给父亲本就看不起的武将,甚至还是个妾室。
云清殊把对皇后讲的那通搬出来,表示自己是为了拉拢霍侯,辅佐太子。
可惜父亲完全不吃这套,在他看来,朝堂上的事只需男子去烦扰,女子要做的是管理家宅,云清殊想这些不过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读了几本书便妄想跟男子一样干涉政事,太子的位置能不能坐稳岂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左右的,况且他看不见太子的地位有任何不妥当,世家再盛也越不过皇权,君臣有别,云清殊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云清殊知道父亲是忠臣,在他看来群臣互相倾轧不过是争权夺势,他们没有人想得到李氏竟然有胆量谋反,自己的决定在他眼里实在是疯癫至极,云清殊不过来让他出出气,都怕他一时偏激撞死在祠堂。
皇后下了懿旨,父亲到底在回府后把她放了,只是一眼都不肯再多看她,“既然是娘娘下旨,我做臣子的自然不敢有二话,你走吧,我是管教不了你的,只是你想清楚,你走后就不必再回来,我没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
父亲背对着她,放了一通狠话,默了一瞬又放缓语气,“你若是迷途知返,把这荒谬念头改了,虽说陛下已经允诺,我就是舍了这条性命,也会保住你。”
云清殊无声地轻叹一声,她总以为,父亲心里是没她的。总听闻三岁那年,她因为府里的人看顾不周,险些病死,她入宫这些年,父亲也对她不闻不问,从不提接她回来。
现在父亲虽不理解她想做的事,可到底他是愿意以性命换回女儿的,这个一身傲骨的迂腐老头,怕是上辈子被砍头的时候都是挺直背脊赴死的,如今竟愿意为了她忤逆皇权,不说他能不能做得到,只要他有这个心,云清殊就死而无憾。
云清殊跪下向父亲拜别,“父亲,女儿走了,祝您福寿安康。”
“滚。”
若是往常,云清殊早就一溜烟跑了,父亲每次见她都没给过什么好脸色,但是这次,云清殊很想从父亲口中听到句好听的,所以她央求道:“父亲,女儿下次归家还不知道是何时,您……”
“快滚吧,这辈子不要回来,仔细脏了我的府邸。”
云清殊无法,只能又磕了个头,回宫了。父亲讲这么绝情的话,他日她棺椁回京,父亲该有多内疚。
长吁短叹地回了宫,在家带回来一身伤病,又折腾了些日子调养,等终于好些,就开始准备出嫁的东西了。
虽然她是出去给人做小老婆的,姐姐准备的嫁妆依旧隆重,简直搬空半个坤宁宫。
坤宁宫上上下下都很忙,甚至连姐姐都忙着过目她要带出去的嫁妆清单,时不时添上几笔,只有云清殊一个人无所事事,索性跑出去溜达。
宁王放了狠话不再相见,云清殊还是想见见他,像个临终的老人,总忍不住想握着旁人的手絮叨,再交待些自己已经嚼了许多遍的话。
可惜这次宁王真的很难哄,去他宫里堵他,连门都不开,从小到大吵了那么多次,宁王还是第一次这么对她。
嗤,真是有了正妃就忘了好友,云清殊砸了半晌大门都没人应,只能小声骂骂咧咧离开,被日光晒得头晕,再不离开得倒在这儿,也太难看了。
转身走了没多远,身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云清殊嘟嘟囔囔的骂声立马停住,哼,不是不见她吗,最后不还得开门,小样,她还不知道宁王啊,他的直性子能忍得住什么。
不停腹诽嘴角却忍不住提起,转身还未来得及说话,云清殊的笑意就僵在脸上,从宁王宫里走出来的,是李昭姎。
李昭姎今日穿的是一身桃夭色云锦牡丹纹襦裙,云州这几年天灾,陛下都恩准云州不必进贡云锦,坤宁宫都没有的东西,李昭姎就这样招摇地穿在身上。
李昭姎见她看着自己的裙子,笑着问她:“云妹妹,可是喜欢这料子?宫里这几年不多见,不过我家多的是,你若喜欢,等我母亲进宫让她带几匹送你。”
云清殊勉强笑笑,“不过就是云锦,我也有几身,就不劳姐姐挂心了。”
李昭姎摇摇头,“云妹妹,你这就不懂了,别说你那裙子是压了几年的,这衣料就算只差了一年,也就不时兴了,就像这人啊,也不是过去是好的,以后就一直是好的,你说是不是?”
云清殊点点头,“姐姐说的是,人心是变得快,那还愿姐姐得偿所愿,以后一年嫁一个如意郎君,永远有新人。”
“哼,牙尖嘴利,我只知大梁几百年来就没亲王与王妃和离的,而作贱死一个小妾,就如捏死一只蝼蚁,你说是不是?”
云清殊懒得跟她在这争口舌之快,转身想走,可惜李昭姎没打算放过她,“刚刚在里面,听妹妹敲门敲得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宁王也真是,我让他好歹让你进去,把你就这样关在门外,多难看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是嫁不了宁王,才避出京去的。”
云清殊到底跟宁王是真做了几年夫妻的,她可以轻而易举找出些私密事情来往李昭姎心口上扎钉子,话都在嘴边打转了,几次张口又都咽了下去,罢了,已经给宁王带来这么多不痛快了,虽然也非她所愿,还是别让人家以后夫妻不和。
李昭姎这几年跟她吵得够多,很难得看到云清殊这个刁蛮女子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得样子,越发得意了,又走近了低声说:“云清殊,你看,你终究是不如我的,我姐姐如今专宠,我父亲是一人之下的丞相,你说,太子拿什么跟齐王斗,你自己懂得远避边塞,也该劝劝你那木头父亲,早早回你们那离南老家。”
云清殊仔细端详李昭姎的神情,发现她脸上只有得意,没有半分试探。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嫁给霍霁的目的,那是不是现在李家还没跟霍霁勾结上呢,还是因为这个计划没有告知李昭姎。
没有理会李昭姎的讥讽,云清殊自顾自回宫了,想到跟李昭姎以前那些意气之争,也觉得没意思,从前吵输一句都得怄到半夜睡不着,现在才知道这些有多小儿科,真正的争斗可是押上全族性命的。
只是宁王不再见她,到底意难平,李昭姎在宫外这样奚落她,她不信宁王没听到,不做夫妻,连朋友都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