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地砸在脸上,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得夏夏一个哆嗦。但此刻,任何物理上的冰冷都远不及她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江屿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烙印,狠狠砸进她一片空白的脑海
轰鸣的不是雷声,是她自己濒临炸裂的心跳。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暴雨冲刷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唯一能动的只剩下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睁大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江屿。
他离得太近了。湿透的额发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雨水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她同样湿透的校服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身上的气息——冰冷的雨水、干净的皂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和石墨粉的味道——混合着扑面而来,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呆滞、慌乱、难以置信的脸。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某种滚烫的、灼人的东西,像被压抑已久的星云终于爆发出炽热的光。
时间在滂沱的雨幕中彻底停滞。周围奔跑避雨的同学,溅起水花的车辆,喧嚣的雨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的世界,只剩下他睫毛上坠落的水珠,和他眼底那片燃烧的、将她牢牢锁定的宇宙。
“我……”夏夏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你怎么知道”,想解释“我不是故意偷看”,想尖叫着否认,但所有的话语都被那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堵在胸口,化作急促而混乱的喘息。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焰炙烤,与冰冷的雨水形成刺骨的对比。
江屿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那样看着她,任由雨水冲刷着两人。那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具压迫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的秘密,我早已洞悉。你的目光,我早已测量。
夏夏的大脑终于从宕机状态强行重启,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是:逃!像三个月前在那个美术教室里一样,立刻、马上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遁形、心跳失序的境地!
这个念头像电流般窜遍全身,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被雨水呛得咳嗽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踩在湿滑的路面上,差点摔倒。
就在她狼狈地稳住身形,准备不顾一切转身跑开时,江屿动了。
他没有阻拦,只是微微直起了身体,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两人之间湿漉漉的地面上。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她,但那种灼人的热度似乎收敛了一些,重新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夏夏的心脏还在狂跳,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垂下,落在了自己脚边掉落的书包上。那深蓝色的帆布包浸透了雨水,沉重地躺在浑浊的积水中。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信封!
那个装了炭笔赔偿金的信封,就在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
三个月来无数次想要递出却最终退缩的念头,此刻在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下,变得异常清晰。也许……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用这个笨拙的、迟来的赔偿,来填补那个尴尬的开端?至少,能稍微缓解一点此刻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难堪?
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丝行动的勇气。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湿透沉重的书包,手指因为冰冷和紧张而僵硬颤抖。她慌乱地拉开主拉链,不顾里面书本被雨水浸湿的风险,手指急切地探向内侧那个隐秘的夹层。
指尖触碰到一个同样被雨水濡湿、但依旧方方正正的硬物——信封!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将它抽了出来。原本干净的信封此刻边缘已经有些湿软,晕开一点深色的水渍。她双手紧紧捏着它,仿佛捏着的是自己滚烫的心跳和三个月的隐秘心事。
夏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鼓起残存的勇气,猛地抬起头,将那个湿漉漉的信封直直地递到江屿面前。
“给……给你!”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被雨声冲刷得几乎听不清,“赔……赔你的炭笔!钱在里面!”
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浸湿了信封,也模糊了信封上她曾经小心翼翼写下的、如今已晕开的“赔偿金”三个字。
江屿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她手中那个湿透的信封上。
时间仿佛又凝固了几秒。
夏夏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她等着他的反应——也许是冷淡的拒绝,也许是不屑的嘲讽,也许……是那三个让她恐惧的字:“忘了。”
然而,江屿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那信封几秒钟,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然后,在夏夏几乎要支撑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即使在冰冷的雨水中,也带着一种干净的力量感。夏夏清晰地记得这只手握着铅笔,在纸上涂抹出浩瀚星空的画面。此刻,它穿过密集的雨帘,没有一丝犹豫,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湿漉漉的信封。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冰冷颤抖的手指。那一瞬间的触碰,微凉而短暂,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夏夏的全身,让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差点再次把信封掉在地上。
江屿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他只是收回了手,将那封承载着夏夏三个月愧疚和此刻所有勇气的信,随意地塞进了自己同样湿透的校服外套口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迟疑或审视,仿佛只是接过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个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夏夏脸上。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似乎彻底平息了,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在那平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暴雨冲刷后的、难以言喻的痕迹。
“雨很大。”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雨水的冷冽质感,清晰地穿透雨幕,“去躲雨。”
不是命令,也不是建议,更像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说完,他没有再看夏夏的反应,甚至没有等待她回答的意思,直接转过身。
湿透的深色背影在密集的雨帘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他迈开的步子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目标明确的利落感。他没有走向最近的避雨处,而是径直朝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那个通往旧教学楼,通往那间顶层美术室的方向,一步步走去。雨水在他身后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他的身影就融入了灰蒙蒙的雨幕深处,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轮廓。
夏夏僵在原地,手里还维持着递出信封的姿势,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不断流下。
他就这么……走了?
接过了信封,说了句“雨很大”,然后就这么走了?
没有“忘了”,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那场惊心动魄的揭穿,那句让她灵魂出窍的告白,仿佛只是这场暴雨中一个短暂而激烈的插曲,随着他的转身,戛然而止。
巨大的不真实感席卷了她。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脸颊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雨水交织,让她混乱不堪。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擦过时那微凉的触感。
那个信封……他收下了。塞进了口袋,像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夏夏猛地弯腰,捡起地上湿透沉重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给她一点支撑的实物。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雨幕茫茫,早已不见了江屿的身影。周围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雨声、车声、远处同学躲在屋檐下的笑闹声。
她像一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心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