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江屿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引力,穿透门内昏暗的光线和夏夏紧绷的神经。那扇门被拉开的缝隙,此刻像一张邀请函,通向一个她从未想象能涉足的、属于江屿的私人宇宙。
夏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她只是来送资料,顺便……顺便想问一句那个该死的信封!她根本没做好踏入这片未知星域的准备!
昏暗的光线吞噬了门内的具体景象,只有那股混合着松节油、颜料和尘埃般寂寥的气息更加浓郁地扑面而来。她僵在原地,双脚像灌了铅,钉在楼道冰冷的水泥地上。进……进去?去他家?就他们两个人?
“我……我……”夏夏的舌头像打了结,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关于信封的追问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吓飞了。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然而,江屿没有给她退缩的机会。他侧身让开的动作幅度不大,却清晰地表明了通道。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锁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压迫感。那目光似乎在说:要么进来,要么走。
楼道里老旧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夏夏苍白的脸。夕阳的暖金色被隔绝在门外,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她想起昨天暴雨中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想起那个被他随意塞进口袋的信封,想起他精准计算出的102天……一股混杂着强烈好奇、残留羞耻和破釜沉舟般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门内独特的气味涌入肺腑。她抬起微微发颤的脚,迈过了那道低矮的门槛。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的光线和声音。夏夏瞬间被浓郁的昏暗和寂静包围,仿佛沉入了深海的渊底。
眼睛适应了几秒,她才勉强看清屋内的轮廓。
这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单元房,客厅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空旷。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两把椅子,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柜塞满了厚重的书籍和画册,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没有电视,没有沙发,也没有一般家庭常见的装饰品。墙壁是斑驳的米黄色,有些地方墙皮已经剥落。最引人注目的是光线——厚重的深蓝色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只留下极其微弱的光源,来自角落里一盏造型简洁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近乎暖昧的光晕。
那股混合着松节油、颜料、陈年纸张和尘埃的气息,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它不再是从门缝飘出的幽微线索,而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不容忽视的存在,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膜,包裹着这个空间和里面的人。
江屿就站在几步开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瘦挺拔。他手里还拿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随意地放在旁边的旧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资料送到了。”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在楼道里清晰,却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平静,听不出情绪,“你可以走了。”
逐客令来得如此直接而冰冷。
夏夏刚被好奇心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一半,巨大的尴尬和失落感涌上心头。果然……他只是开了门,接了资料,然后就要赶她走。她像个误入禁地的蠢货,还自作多情地以为……
不!信封!
那个念头像最后一根稻草,支撑着她没有立刻转身逃离。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几乎要淹没她的羞耻感。她再次抬起头,迎向江屿在昏暗中注视她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
“信封!昨天……昨天雨里给你的那个信封!你……你打开看了吗?那是……赔给你的炭笔钱!”
她一口气说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震碎肋骨。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江屿的表情,但夏夏敏锐地捕捉到,在她提到“信封”和“炭笔”时,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也似乎更紧地握住了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昏暗粘稠的空气里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只有那盏落地灯发出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
几秒钟后,就在夏夏以为他又要像昨天在雨中那样,用沉默将她彻底击溃时,江屿动了。
他没有看她,而是转过身,朝着客厅更深处、光线更加昏暗的角落走去。他的脚步很轻,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夏夏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背影。那个角落似乎堆放着更多东西,轮廓模糊。她看到几个蒙着深色布的画架,一些堆叠的画框,地上散落着一些颜料管和画笔。
江屿走到角落,弯下腰,似乎在翻找什么。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微弓的脊背线条,带着一种专注而孤寂的力量感。夏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在耳朵里奔流。他是在找那个信封吗?他要把它还给她?还是……?
很快,江屿直起身,走了回来。他的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边缘还有些湿软痕迹的牛皮纸信封。正是昨天夏夏在暴雨中递给他的那个。
信封看起来原封未动。封口处她当初笨拙地粘上的胶水痕迹还在,只是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皱变形。它安静地躺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里,像一个被小心保管、却又被刻意忽略的证物。
江屿走到夏夏面前,停下脚步。距离很近,夏夏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松节油的气息。他没有立刻把信封递给她,而是垂眸看着它,指尖在信封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粗糙的纸面。
“这个,”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不需要。”
不需要?
夏夏愣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忘了,他丢了,他觉得可笑,他甚至可能根本没带回家……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如此平静地说出“不需要”。
“为……为什么?”夏夏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困惑,“那是弄坏你东西的赔偿!我……”
“那支笔,”江屿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夏夏心底的涟漪,“不值钱。”
不值钱?夏夏更懵了。那支笔看起来明明用了很久,笔身都磨得光滑了。而且,她明明记得当时踩碎它时,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东西……
“可……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拿着。”江屿没有给她继续争辩的机会,直接将那个湿软的信封递到了她面前。
动作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的指尖离她的手很近,夏夏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散发出的微凉温度。
夏夏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信封入手,冰凉而带着点湿软的触感,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混乱。它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她的赔偿,她的愧疚,她鼓起的所有勇气……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句“不需要”给挡了回来。
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拒绝的难堪瞬间淹没了她。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烫。她紧紧捏着那个失而复得(或者说从未被接受)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江屿的眼睛,只觉得这昏暗房间里的空气粘稠得让她无法呼吸。
“我……我走了。”她声音细若蚊蚋,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向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手忙脚乱地去拧那冰冷的门把手。
“等等。”
江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她的脚步。
夏夏的心跳骤停,手僵在门把手上,不敢回头。他又要说什么?还要怎样?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带着一种穿透力。
短暂的沉默后,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察觉的迟疑:
“你……要不要看看?”
看?看什么?
夏夏困惑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江屿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转向了客厅深处,那个堆放着画架和画框的昏暗角落。昏黄的落地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其中一幅画架的轮廓,那上面似乎蒙着一块深色的布。
他迈开步子,朝着那个角落走去,脚步依旧很轻。走到那幅蒙着布的架子前,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抓住了深色绒布的一角。
夏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动作。
江屿微微用力。
“哗啦——”
深色的绒布被轻轻掀开,滑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昏暗的光线下,画架上那幅巨大的画作,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夏夏眼前。
嗡——
夏夏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那不是一幅新画。画纸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卷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熟悉的深黑色背景——那是她三个月前在美术教室惊鸿一瞥过的、宇宙深渊般的底色!
而在这片深邃的黑暗之上,并非她记忆中的浩瀚星空。或者说,那星空仍在,只是……在星空的中央,在无数冰冷璀璨的星点环绕下,在朦胧旋转的星云包裹中……
是一片空白。
一片精心留出的、形状并不规则、却带着某种奇异美感的空白区域。那片空白,像一个宇宙中突兀的、等待填补的缺口,又像一个沉默的、无声的邀请。
更让夏夏心脏骤停的是,那片空白的轮廓……那边缘的线条……她竟然觉得无比熟悉!像一道被阳光勾勒出的、微微弓起的少年脊背线条,像……像她第一天闯入美术教室时,看到的那个背对着她、正在涂抹星空的背影轮廓!
那片空白,像一个精确的、冰冷的剪影,牢牢占据着这幅未完成星云图景的中心。
江屿站在画架旁,侧对着她,身影在昏暗中几乎与那深邃的宇宙背景融为一体。他微微低着头,看着那片空白,侧脸的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专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的边缘,像是在抚摸一个未愈合的伤口,又像是在确认一个等待的印记。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那盏落地灯发出微弱的嗡鸣,和夏夏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江屿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看着那片空白的剪影,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星尘,狠狠砸进夏夏的灵魂深处:
“那天踩碎的炭笔,是我用来画这片星云的。”
“它还没画完。”
轰——
夏夏的世界,再次被无声地炸裂开来。她手里紧捏的那个湿透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那片空白……那个背影的轮廓……那支被踩碎的炭笔……
他留着它,未完成。
他在等她看到?
还是……他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