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昏暗的房间里彻底凝固了。只有夏夏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像失控的引擎,轰鸣着撞击她的耳膜,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她死死地盯着画架上那片冰冷的、突兀的空白,盯着那熟悉的、被宇宙星云环绕的脊背轮廓剪影。
那是……她?
不,不是她。那是她的背影。是她三个月前,莽撞闯入那个寂静宇宙时,留给他的唯一印记——一个惊慌失措、凝固在阳光尘埃里的闯入者侧影。
他竟然……把它留在了画上?以一种如此巨大、如此沉默、如此……令人窒息的方式!
那支被踩碎的炭笔,本该涂抹的,是这片空白?是她的……背影?
这个认知像一场无声的爆炸,在夏夏的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所有预设的堤防。羞耻、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被某种巨大引力撕扯的悸动,混合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脚跟撞到身后冰冷的墙壁,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江屿依旧侧对着她,站在画架旁。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他微微垂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片空白的边缘,仿佛在审视一个未解的谜题。他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画纸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空白的轮廓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刚才那句低沉的话语——“那天踩碎的炭笔,是我用来画这片星云的。它还没画完。”——像冰冷的星尘,还悬浮在粘稠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夏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为什么”,想问“你画这个做什么”,想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无数个问题在舌尖翻滚,却被那巨大的、无声的空白死死堵住。她只能徒劳地、死死地攥紧手中那个湿软冰凉的信封,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实物。
寂静在蔓延。松节油和尘埃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沉甸甸地压在夏夏的心头。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不仅闯入了他的家,更闯入了一幅她本不该存在的宇宙图景中心。那片空白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也像一个冰冷的漩涡,要将她吸入其中。
“我……”夏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不懂……”
她不懂。不懂他为什么要把她笨拙闯入的背影留在画上;不懂他为什么偏偏要留白;不懂他踩碎的炭笔和这片空白之间,除了工具与画布,还有什么更深的意义;更不懂他此刻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一切!
江屿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中精准地锁定了她。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夏夏却捕捉到,那平静的冰面下,似乎有更复杂的暗流在涌动——是困惑?是审视?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寻求确认的渴望?
“它在那里。”江屿的声音低沉,目光重新落回那片空白,像是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从你撞倒画架那天起,它就在那里了。”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夏夏的心上狠狠划下了一道。从那天起……那片空白,那个属于她的背影轮廓,就在他的星云里,存在了整整一百零二天?
“我……”夏夏的脑子一片混乱,她感觉自己的思维像被搅乱的星云,“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只是迷路……”她语无伦次,试图解释那个尴尬的开端,试图撇清自己和这幅诡异留白的关系。
“我知道。”江屿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你迷路了。”
他记得!他甚至记得她当时慌乱中喊出的那句解释!这个认知让夏夏的心跳再次失序。
“那……那你为什么要留着它?”夏夏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指着那片刺目的空白,几乎要哭出来,“画掉它啊!或者……或者画上别的!星空!星云!什么都行!为什么要留着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江屿的目光倏然转回她脸上,带着一种锐利的、近乎逼迫的探究。他微微向前倾身,缩短了那本就不远的距离。昏暗的光线中,夏夏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一种更汹涌的、让她心惊的暗潮。“这个闯入者的印记?这个踩碎炭笔的罪证?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一个观测的坐标?”
“观测的坐标?”夏夏茫然地重复,完全无法理解这四个字在她和他的宇宙里意味着什么。
“102天。”江屿的视线紧紧锁住她,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计算结果,“每一次你看向我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够我完成一幅星云的草稿。每一次。”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回溯那些被精确计量的瞬间,“在教室角落,在走廊尽头,在楼梯转角……你的目光停留的时间,像一个恒定的脉冲。”
夏夏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他不仅知道!他还精确地计量了每一次!那些她以为隐秘的、笨拙的偷看,原来在他眼中,是清晰可见的、被标记了时长的“脉冲”!
“那片空白,”江屿的目光重新投向画架,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专注,“就在每一次‘脉冲’结束时出现。在我的笔尖下,在那个你目光移开的瞬间……它就固执地占据中心,像一个……无法被其他星云覆盖的奇点。”他修长的手指再次轻轻拂过那片空白的边缘,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用过别的炭笔,试过覆盖它,涂抹它……但不行。只有那支笔的线条……能完美地融入这片区域的星尘质感。只有它……能画出那个背影应有的……光晕。”
他是在说……她的背影……需要特殊的光晕?需要那支被她踩碎的、独一无二的炭笔?
夏夏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引力场中的小船,被江屿口中那个用目光和星云构筑的奇异逻辑拉扯得晕头转向。羞耻感被一种更庞大、更陌生的震撼所取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以为单向的、微不足道的注视,在另一个沉默的宇宙里,竟被如此精确地观测、记录,甚至……影响了星图的绘制?
“所以……”夏夏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期盼,“你留着它……是因为……画不下去了?因为笔……被我踩碎了?”
江屿沉默了。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冷硬而紧绷。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那片空白,仿佛在凝视一个无法解开的悖论。空气再次凝固,粘稠得令人窒息。
就在夏夏以为他又会陷入那令人心慌的沉默时,江屿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她紧紧攥着信封的手上。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困惑和某种微弱执念的意味:
“也许……”
“我在等。”
“等一支能画出正确光晕的炭笔。”
“或者……”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望进夏夏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等那个背影转过来。”
轰——!
夏夏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震颤。等那个背影转过来?
他是在说……他画不出那片空白的细节,是因为他只记得她的背影?他在等……她转过来?
这个解读太过惊心动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太过沉重的、她无法承受的暗示。然而,她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承受着他目光的洗礼。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清晰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外传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房间内粘稠、紧绷、充满奇异引力的氛围!
江屿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眼中那翻涌的、近乎袒露的复杂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几乎是同一瞬间,他脸上所有的柔和、困惑、甚至那微弱的执念,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重新覆盖上一层坚硬冰冷的、夏夏所熟悉的漠然外壳。
他迅速直起身,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在门锁被拧开的“咔哒”声彻底响起的同时,他已经一个箭步跨到画架前,一把抓起滑落在地上的深色绒布,用力一抖!
“哗啦!”
绒布被猛地甩开,像一片骤然降临的夜幕,精准而决绝地重新覆盖在了那幅未完成的星云画作上。那片惊心动魄的空白,那个属于夏夏背影的剪影,连同周围冰冷的宇宙深渊,瞬间被厚重的深蓝色绒布吞噬、掩埋,消失得无影无踪。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防备。
紧接着,防盗门被从外面推开。
刺目的、属于楼道的光线猛地涌入昏暗的客厅,像一把利刃,瞬间撕裂了这片封闭的、弥漫着松节油和星尘气息的宇宙。一个高大的、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凉意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
男人面容冷峻,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屋内。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背对着门、浑身紧绷的江屿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后,他的视线越过江屿的肩膀,落在了僵在墙边、脸色苍白、手里还死死捏着那个湿信封的夏夏身上。
那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不悦。像在打量一件突兀闯入、打乱了某种秩序的不速之客。
“爸。”江屿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番关于星云、背影和等待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微微侧身,挡住了身后被重新蒙上绒布的画架,也隔断了夏夏与那个被掩盖的宇宙的最后一丝联系。
昏暗的光线中,夏夏看到江屿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似乎极其用力地握紧了。而他看向门口男人的眼神,深潭般的眼底,只剩下了一片冻结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夏夏的心脏沉到了谷底。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骤然抛回现实轨道的流星,刚才那短暂闯入的、充满引力与谜团的宇宙瞬间远去。冰冷的现实裹挟着巨大的尴尬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她只想立刻消失。
那个高大的男人——江屿的父亲,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