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明媚的笑容和那句突如其来的邀请，像一颗投入夏夏混乱心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表面勉强维持的平静。美术馆？观摩？和美术社一起？那意味着……江屿几乎必然会在场。

    夏夏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更深的墨点。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摇头拒绝，喉咙发紧，那句“我不去”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昏暗房间里的压迫感，江屿瞬间冰封的眼神，他父亲审视的目光，还有抽屉深处那支沉默的炭笔……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

    然而，就在拒绝即将出口的刹那，林薇已经像只轻盈的蝴蝶般飘到了她的课桌旁，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

    “去吧去吧！夏夏！超级难得的机会！社长好不容易搞到的内部观摩名额，多难得啊！而且，”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听说这次展出的压轴作品里，有一幅是咱们学校学生匿名投稿参赛的，画的就是星云！虽然没得大奖，但能入选这种级别的展览，超厉害的好不好！说不定……就是咱们认识的人画的哦！”她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匿名投稿……星云……认识的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夏夏拼命想要锁上的某扇门。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靠窗后排那个依旧空着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会是……他吗？

    那片被他留下空白、等待“正确光晕”的星云……或者……别的？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引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退缩和顾虑。她想知道。她迫切地想知道，那片冰冷的宇宙深渊，那片固执的空白，是否真的只是他世界里一个孤立的奇点？还是……它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更广阔、更耀眼的星空之下？

    “我……”夏夏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拒绝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个弯，最终变成了一个微弱但清晰的音节，“……好。”

    “耶！太棒了！”林薇开心地拍了下手，笑容更加灿烂，“那就说定了！周六早上九点，美术馆门口集合！记得带上笔记本，说不定要写点感悟什么的！”她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满意足地蹦跳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夏夏却怔在原地，指尖冰凉。她答应了？她真的要去那个充满星云、也极有可能充满江屿气息的地方？刚刚涌起的那点冲动和好奇，此刻又被巨大的忐忑和羞耻感淹没。她该如何面对他？在公共场合？在那么多同学面前？他会不会……依旧像在美术教室那样，当她不存在？或者更糟，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无声地提醒她那个被掩盖的空白和那句令人窒息的“等待”？

    周六清晨，天空是清澈的淡蓝色。夏夏站在市美术馆宏伟的玻璃幕墙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掌心沁出薄薄的冷汗。她特意穿了件不起眼的浅灰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试图将自己藏进人群的角落。

    林薇一眼就看到了她，兴奋地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夏夏！这边这边！哇，你今天这身……好低调哦！”她笑嘻嘻地打量了一下夏夏，随即被美术馆门口聚集的美术社成员吸引了注意力，“看！社长他们都到了！咦？江屿还没来吗？”她踮起脚在人群中张望。

    “江屿”这个名字像根针，轻轻扎了夏夏一下。她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角，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他没来？还是……在路上？

    美术社社长是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生，拿着名单清点人数：“人都到齐了吧？除了江屿，他刚发消息说……家里有点事，晚点到，让我们先进去。”他的声音不大，但“家里有点事”这几个字清晰地飘进了夏夏的耳朵。

    家里……那个昏暗、空旷、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地方……夏夏的心微微一沉。是因为他父亲吗？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庆幸，反而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哦，那我们先走吧！不等他了！”林薇拉着夏夏，随着人流刷票进入美术馆。

    巨大的、挑高极高的展厅瞬间将人吞没。光线被精心设计成幽暗的冷色调，营造出宇宙深空的氛围。墙壁上，一幅幅巨幅的星云摄影作品如同宇宙之窗，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而震撼的光芒。猎户座大星云的绚烂气团，马头星云的诡异剪影，蟹状星云的狂暴能量……来自NASA的高清图像，将宇宙的磅礴、瑰丽、死寂与诞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

    惊叹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林薇兴奋地拉着夏夏穿梭在一幅幅巨作前，小声惊呼着，忙着拍照。夏夏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置身于这片人造的宇宙星海，人类的渺小感被无限放大。冰冷的星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让她暂时忘却了心中的忐忑。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她们走到一个相对独立的圆形小展厅时，氛围陡然一变。这里的灯光更加幽暗，展出的不再是摄影作品，而是艺术家们以星云为灵感创作的各种绘画、装置和影像作品。风格各异，或抽象或写实，或狂野或沉静，共同点是都带着强烈的个人表达和对宇宙的独特解读。

    夏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幅幅作品，直到……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就在圆形展厅相对中心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尺寸巨大的油画。

    深不见底的、近乎纯粹的黑色背景，像宇宙最冰冷的深渊。在这片深邃的黑色之上，用极其厚重的油彩、狂野而精准的笔触，“涂抹”出一个巨大、旋转、仿佛拥有吞噬一切力量的星云漩涡！漩涡的中心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暗涌着血色与暗金的混沌色彩占据，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狂暴能量。漩涡的边缘，无数细碎冰冷的星点被强大的引力拉扯、扭曲、撕裂，如同飞蛾扑火般坠向那毁灭性的核心。

    整幅画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磅礴美感。画作旁边的标签上写着：《引力陷落》 | 匿名参赛作品 | 育才中学。

    育才中学！

    匿名！

    夏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盯着那个狂暴的、仿佛要将一切光都吸入的星云漩涡中心，一股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那深不见底的黑色背景……那厚重狂野的笔触所营造出的空间感……那种冰冷孤寂又充满内在暴力的宇宙观……

    是他！

    只能是江屿！

    这幅画，和他用铅笔在素描纸上涂抹出的那片星空宇宙，有着一脉相承的灵魂！只是更加成熟，更加……绝望？那片漩涡中心的混沌血色，像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嘶吼，与他平时那冰冷沉默的外壳形成了极其尖锐的对比。

    林薇也看到了标签，惊讶地捂住了嘴，随即兴奋地低声尖叫：“天啊！真的是咱们学校的！匿名……会是谁？会不会是……”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夏夏像是被某种直觉牵引，猛地转过头。

    圆形展厅的入口处，光线昏暗。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展厅内幽暗的星辉，轮廓有些模糊。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冷硬的下颌。

    是江屿。

    他来了。无声无息，像一颗悄然滑入轨道的孤星。

    他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适应展厅内的光线，又像是在观察。帽檐的阴影下，夏夏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无声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冰冷的审视，也不再是昏暗房间里那翻涌的复杂暗潮。它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确认她看到了这幅画的……沉默宣告？

    夏夏感觉自己像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看着他，看着那幅悬挂在墙上、散发着狂暴能量的《引力陷落》，再联想到他家中那幅被深色绒布掩盖的、中心留有她背影空白的星云素描……

    混乱的思绪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比画布上的那个更加狂暴。他的宇宙里，到底充斥着怎样的黑暗与引力？那幅匿名的、充满毁灭性力量的参赛作品，和他小心翼翼掩盖的、留有她空白背影的私人画作，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都是？

    林薇也看到了江屿，兴奋地想要招手打招呼，却被夏夏下意识地、用力地拉住了胳膊。夏夏对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和慌乱。

    江屿似乎并没有在意林薇的动作。他的目光在夏夏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落在了那幅《引力陷落》上。他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像一幅融入背景的剪影。

    他没有走向她们，也没有走向那幅属于自己的画。他只是在入口处站了片刻，然后微微侧过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展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通向内部工作通道的小门。那扇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更暗的光线。

    紧接着，夏夏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颤抖着手指掏出手机。

    屏幕上，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简洁得只有两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烧了她的指尖：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