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浓了,街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告别了赵荣山,初韵也没乘公交车,只是顺着下班的人流漫无目的走。
手中结婚请帖上的八个大字无时无刻不在灼伤着她,“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有多少人是真的被这八个字祝福着的呢?
街上车水马龙。云散风来,细雨点点滴滴随狂风呼啸而过,初韵抬头,是老天也在流泪垂怜吗?
她对着天空缓缓竖起中指。
收起你假惺惺的可怜吧。
雨隐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初韵没带伞,匆匆躲进了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台。可惜,她走的是去往未名巷那一侧的路,和家的方向南辕北辙,而在她踏入候车亭的那一刻倾盆大雨已经瓢泼而下。
不过也是好事,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去往家方向的迷你公交车八分钟前刚刚驶过,留下一根“光杆站牌”式公交站,孤零零立在路边。
若是她在对面,恐怕还得再在雨里淋上半小时,才能等到那班车。所以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殊途同归罢了。
雨远没有要停的架势,对面偶尔经过几个带着伞的行人,公交车半天晃来一趟,开合迅速。初韵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旁边已经上上下下好几波人,挤了又挤。
雨珠顺着公交亭棚顶转折下落,连绵不休似断非断,像是一层雨帘,隔开了她和整个世界。
有汽车闷沉压过柏油路急刹停在初韵面前。
车窗缓缓摇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副座车门咔嗒一声自动打开。昏黄路灯下,陈青争开着一辆低调奢华的劳斯莱斯幻影,和她在两个世界对望,然后,将她强硬拉入了他的世界。
“上来,雨到明早都不会停。”
所有声音骤然回笼,鸣笛声谈笑声风雨声,还有,他的声音。
那一瞬间,在这个原本寂然的雨夜,初韵差一点点,就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抱住他了,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动。
陈青争冷笑一声,划开手机倾身:“如果你想在这待到明天早上,或者等会冲进雨里感冒三天的话,就继续坐着吧。”
他拿手机的姿势很好看,手机屏幕上是临市最近三天的天气预报,初韵匆匆一瞥,看到这几天都会下雨。
最终,她还是坐了进去,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克制了。她真的没有转身就走的决心,也没有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勇气。
车子逐渐没入世俗,陈青争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之中:“去哪?”
“宁北新巷。”
车头调转,溅起细密的水花。
车中静谧一片,初韵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被霓虹灯切割成斑驳的光点。
久违的心安。哪怕只是镜花水月。
她轻声说,“多谢陈总。”
也不知是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
陈青争嗤笑,又忍不住借余光频频看她。六年不见,她瘦了很多,褪去了高中时的婴儿肥,留长了高中时的齐肩短发,高马尾卷卷扎了起来。
分手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在照片中找过她的踪迹,一开始的传大校报、论坛,到后来的公众号。她很优秀,那些表彰时刻总能出现她的身影,但都不如此刻的她来得鲜活。
那段时间是他事业的高光时刻,大三时他已经是炙手可热的行业新贵,酒局应酬应接不暇。但也是他感情最灰暗的时刻,每次酩酊大醉,他都在想,不够、不够、还是不够。只有彻底建立起自己的商业版图,他才能有真正来找她的底气。
六年前落地旧金山的那一刻,他收到了她的分手短信,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我赌不起。
那个时候,他经常在临市和旧金山之间往返,抽空去见她。每次从旧金山飞临市都心潮澎湃。唯独最后一次,他马不停蹄跨越太平洋赶回去的那一万公里、十三小时,身心俱疲。
换来的只有未名巷小洋房人去楼空,所有带着回忆的物件被无情扔在垃圾桶边,她甚至狠心到拉黑了任何与他有关的人的联系方式。
后来的六年,再也没了找她的勇气。
因为他细细翻着纸箱里的东西,才发现,他当时能给她的,竟然那么少。
他有时想,她做的没错,青春一去不再来,她没道理等他。
他有时想,那就这样吧,她那么决绝抛下他,他凭什么要像一条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
他最后想,等我不再一无所有,时间可能过去太久,到时候,你还要不要我?
他希望她过得好,即使这代表着从未爱过。可真看到她过得那么好,他心里竟隐隐作痛。
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可她竟真的无动于衷。
陈青争默默将窗户摇下一小截,任由雨丝纷飞,呼吸着冷空气,他又忍不住去看她了,灯火通明的中央大楼笼罩在阴雨里唰地掠过,她还是静静靠在窗边,任由风将发丝吹拂而过,呈现出一种昂扬的姿态,可是在那个瞬间,他竟有种她要随风飘然而去的错觉。
他突然有些酸涩,手握在方向盘上紧了又紧,可曾经无话不说的两人,再见面,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剩沉默蔓延。
“我很早就没再抽过烟。”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认真生活,为了来很好见你。我没有颓废,也很少喝酒,当时为了打开市场是例外,但后来也没人敢让我喝。我每天跑步锻炼,一日三餐准时不落,除了有时候睡不着,会躺在床上看月亮。
初韵终于回过头来,高中时明亮的琥珀色眼眸浸润在月华之下,像是蒙了层薄灰的玻璃珠。
他想细数这些年,可碍于仅剩的自尊,他剩下的话没办法说给她听。
因为,她不在乎。
陈青争此刻看起来还是那么冷漠,直直看着前方,高楼大厦刺破天际。
初韵心里突然有些隐秘的尴尬,原来当时的逃避被他尽收眼底,低低噢了一声。
那烟还是初韵让戒的。她当时回想起第一次见陈青争:神色平淡无波,只侧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把烟往唇边递。
于是在他又一次走进树林之后,恶狠狠夺过了他指尖夹着的烟,猛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瞬时顺着呼吸道直灌肺腑,她被呛了好几下,再抬头,已经毫不客气摸走了他口袋里所有的烟。
“杀伤力堪比十包火鸡面辣条加风油精灌肺,”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追问过,只看出来他是心情不好。
“我有低血糖,你要是想抽烟,我可以把我最爱的巧克力分给你,糖分也能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至少比尼古丁健康。”
她的双眼狡黠闪动。
“但你也不能多吃,不然我就没有了。”
他没回答,神色复杂。只是还真没再抽过烟,而包里总为她备着几块巧克力。
嗯,主要是买了巧克力,就没钱买烟了。
劳斯莱斯幻影跨越了大半个临城,平稳停在了宁北新巷的巷口。陈青争没有像从前一样送她到家门口还依依不舍难舍难分,这样太廉价。只看着初韵的背影在屋檐下渐渐消失在巷尾,倒进巷口旁的停车位,熄火拿出笔记本。
CH集团业务涉及很多领域,覆盖全球多个国家及地区,主要集中在中美,他今天上午刚从纽约赶回来,邮箱里价值连城的商业邀约络绎不绝。但他只是像在中央大楼里那样,呆呆望着屏幕。
你不知道,戒烟容易,戒你,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