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京城还浸在墨色里,艾米站在公寓楼前,看着自家司机老李捧着保温杯小跑过来:“小姐,先生让您先回老宅,飞机票都备好了——”她抬手打断,羊绒大衣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未消的淤青——那是昨天夜里母亲拽着她哭求“别让家族蒙羞”时留下的。
机场VIP候机厅的水晶灯晃得人眼疼。艾米捏着那张黑卡,指甲深深嵌进卡面的纹路里。这张卡曾刷过巴黎高定秀的前排座位,也曾在她熬夜做实验时,自动扣掉楼下便利店的热三明治钱。此刻它像块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艾米!”王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炸开,带着惯有的、让她曾经心软的急切,“你听我解释,林薇她……”
她猛地转身,王哲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领带歪斜,显然是一路追来的狼狈。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是父亲派来的。艾米突然笑了,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举起黑卡,在王哲伸手来夺的瞬间,狠狠将卡掰成两半。
“咔嚓”一声,塑料碎裂的声响在空旷的候机厅格外刺耳。卡面的金属logo掉在地上,滚出一道银色的弧线。王哲的手僵在半空,保镖们面面相觑。艾米弯腰捡起半张卡,指尖划过“艾米”的英文名,那是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的,说“我的女儿值得最好的”。
“王哲,”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敲在大理石上,“你看,连一张卡都比你有骨气,至少它不会背叛。”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动,屏幕上“父亲”“母亲”“老宅管家”的未接来电已经累计到三十七个。她划开屏幕,按下“屏蔽所有联系人”,然后将手机电池抠出来,连同半张黑卡一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这个动作流畅得像在实验室里处理废弃样本,没有一丝犹豫。
值机柜台的藏族姑娘戴着绿松石耳钉,柜台上摆着一小盆塑料格桑花。艾米将仅剩的三千现金推过去:“一张去拉萨的单程票,经济舱。”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惊讶,毕竟很少有人用现金买机票,还是去拉萨。
安检时,金属探测器突然发出蜂鸣。艾米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质鹰哨——那是去年在潘家园淘的,觉得造型像藏区的物件,便一直带着。此刻鹰哨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实验室里那盏永远亮着的白炽灯。她把鹰哨塞进随身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被撕碎又勉强粘起来的《西藏生态考察笔记》。
飞机起飞时,艾米戴上耳机,随机播放的歌单里突然跳出一首《格桑花开》。甜美的女声唱着“雪山下的格桑花,是我心上的牵挂”,她看着舷窗外逐渐缩小的城市灯火,突然想起三年前王哲在她生日时,用破吉他弹唱这首歌的样子。那时他说:“艾米,以后我带你去西藏看真的格桑花。”
此刻耳机里的歌声像针一样扎进耳膜,她摘下耳机,却听见邻座的小男孩指着窗外喊:“妈妈,那是雪山吗?”
飞机正在穿越横断山脉。艾米贴着舷窗望去,黛青色的山峦层层叠叠,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像一幅被泼了墨的山水画。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藏族姑娘提醒的“初到高原别太激动”,可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疼得她弯下腰,额头抵着前排座椅。
拉萨贡嘎机场的阳光带着高原特有的炽烈,晒得人皮肤发烫。艾米拖着简陋的行李箱走出航站楼,立刻被一股混杂着酥油、青稞和阳光的味道包裹。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灌了冰碴,头晕目眩——这是高原反应的开始。
“姑娘,要包车吗?去纳木错还是羊湖?”一个戴牛仔帽的司机凑上来,手里挥舞着彩色的哈达。
艾米摆摆手,走到路边的长椅坐下。她摸出手机(重新装上电池),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艾米,别去雪山,危险。” 她皱起眉,删掉短信,关掉手机。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艾米抬头,看见一个穿藏袍的少年骑着一匹枣红马,在机场广场上飞奔,身后跟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少年手里挥舞着一面小旗,上面印着格桑花图案。人群惊呼着散开,艾米下意识地站起来,却因头晕腿软,差点摔倒。
“小心!”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艾米回头,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穿着冲锋衣,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身上有股淡淡的雪松香。男人的手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第一次来拉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艾米挣开他的手,退后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这时,骑摩托的警察已经拦住了骑马的少年,广场上恢复了秩序。墨镜男人指了指她的行李箱:“去市区?我正好顺路,可以载你。”
艾米犹豫了一下。她身上的现金不多,刚才问过,打车去市区要两百块,而她只剩两千了。“多少钱?”
“不用钱,”男人笑了笑,墨镜后的眼睛看不见表情,“就当……帮雪山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男人的越野车很旧,内饰却异常干净。他自我介绍叫“阿杰”,是个徒步向导。车窗外的拉萨城渐渐展开,布达拉宫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八廓街的转经筒在人群中缓缓转动。艾米看着窗外,胃里的不适渐渐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平静。
“第一次来?看你脸色不太好,”阿杰递过来一瓶氧气,“先吸两口。”
艾米接过氧气罐,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想起实验室里的氧气瓶,每次做厌氧实验时,都要小心翼翼地调节流量。“谢谢。”她吸了几口氧气,头晕果然减轻了。
车开到布达拉宫广场时,阿杰突然说:“前面路口右拐,就是大昭寺。要不要下去看看?”
艾米摇摇头:“我想去……岗巴冰川附近。”
阿杰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转头看她:“岗巴?那里可是无人区,最近暴风雪频发,很危险。”
“我知道。”艾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从背包里拿出那本破破烂烂的《西藏生态考察笔记》,封面上贴着一张她和王哲的合影——那是在学校图书馆拍的,两人都穿着白大褂,笑得一脸天真。她撕下照片,揉成一团,丢出窗外。
阿杰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动作,没有说话。车里陷入沉默,只有车载音响里播放着一首藏语歌,旋律苍凉而悠远。
“你为什么去岗巴?”过了很久,阿杰才开口。
艾米看着窗外飞逝的经幡,那些五彩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在诉说着什么。“去找一个人,”她顿了顿,补充道,“也可能是去埋葬一些东西。”
阿杰没有再追问。车开出拉萨市区,驶向荒凉的高原公路。远处的雪山越来越近,像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片土地。艾米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是父亲的私人号码。这一次,她没有关机,而是按下了接听键。
“艾米!你在哪儿?立刻给我回来!”父亲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威严,却掩不住一丝焦虑。
“爸,”艾米的声音很平静,“我在去拉萨的路上,不,应该说,我在去雪山的路上。”
“胡闹!你知不知道王哲那小子……”
“爸,”艾米打断他,“我不想听王哲的事。从今天起,我不是艾米,我只是一个想去看看格桑花的普通人。”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还有,别再找我了。”
说完,她挂断电话,然后将手机卡取出来,扔出了窗外。那张小小的卡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很快消失在茫茫荒原中。
车开到羊卓雍错湖边时,阿杰停了车。“下来走走吧,这里海拔相对低一些,适应一下。”
湖水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湖边有几个藏族妇女在卖手工编织的格桑花手链。艾米走过去,蹲在摊位前,拿起一条红色的手链,上面串着一颗小小的绿松石。
“姑娘,买一条吧,格桑花,幸福的花。”老阿妈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格桑花。
艾米付了钱,将手链戴在手腕上,正好遮住了母亲留下的淤青。她看着远处的雪山,突然想起那首歌:“雪山下的格桑花,是我心上的牵挂……”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狂喜。
“还要继续去岗巴吗?”阿杰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块牦牛肉干。
艾米点点头,咬了一口牛肉干,又干又硬,却带着一股原始的香气。“嗯,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格桑花,在雪山脚下盛开的那种。”
阿杰看着她,墨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好吧,”他叹了口气,“不过你得答应我,遇到暴风雪立刻返回。”
“好。”
车再次启动,驶向更荒凉的高原。路边的格桑花已经开始凋谢,枯黄的花瓣在风中摇曳。艾米知道,真正的格桑花花期很短,但它们会在来年春天重新盛开。就像她破碎的心,虽然此刻疼痛不堪,但也许在雪山的某个角落,会有重新绽放的一天。
她靠在车窗上,看着远处的雪山越来越近,那些巍峨的山峰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像一个个神秘的召唤。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危险,是孤独,还是……另一段未知的命运。但她知道,她必须去,就像候鸟必须飞向南方,就像格桑花必须迎着雪山的风盛开。
口袋里的鹰哨硌着她的大腿,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没有王哲,没有林薇,没有实验室,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山,和雪山上盛开的、永不凋谢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