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圣旨果然到了,郭家阖府上下均跪在堂前听旨。
确是许给了峻王做王妃,已让大内择了吉日,一应事务均由内侍省操办,还特派了张、刘两位嬷嬷来教授礼仪,下月初九就成婚。
还有个意外之喜,圣旨中还赐封郭瑊为昭庆军承宣使,虽是虚衔,但是正六品武官官职,已是极大的荣耀。
宣旨宫人走后不久,清河郡王府便派人来清点收回了见面礼。
心里大石总算落地,郭家上下均松了口气。
郭瑊和孙管家相视一眼,乌青的眼圈里均露出疲惫的笑纹:终于,终于不用守夜了!今夜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但也未能放松多久,自宣旨赐婚的消息传开后,城内便炸开了锅,万没料到素来低调的郭家能与皇家结亲,一时间道贺的、结交的纷至沓来,郭瑊既要操心置办女儿的嫁妆,又要打起精神应付往来人员,不过十日便清减了不少。
郭竹君则老老实实的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她本就机敏灵秀,也不想让爹娘为难丢脸,乖乖巧巧的一学便会,再加上她貌美口甜,引得嬷嬷们交口称赞,才半月便悉数教导完,领了丰厚礼金,喜滋滋的回宫交差了。
嬷嬷一走,郭竹君便又闲不住了,看阖府上下都忙作一团,郭竹君又动了出门玩耍的心思。
但想着现在她也算城中“红人”,不便再出门招摇,于是又扮了男装,仍旧轻车熟路的钻狗洞出府。
可上半身刚钻出洞去,还未等站立起来,不知从何处落下来一双大脚,不偏不倚,正踩在郭竹君脸前数寸处,噗的一声,扬起一阵尘土,将郭竹君吓得惊呼一声,又被扬灰呛咳了几句。
她还以为是府中派来抓自己的,忙抬眼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布衣小厮,穿的是对面陈老爷家的小厮服,看样子就是从对面陈老爷家墙头跳下来的。
郭竹君刚想开口说他几句,却发现那小厮似乎刚穿上这身衣服不久,两手还在慢条斯理的拉整着衣摆,两只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她,眼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郭竹君视线下移,又见他斜挎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塞着别的衣物。
乖乖,这男子定是盗穿了陈府的小厮服,也不知要去做什么坏事,如今被自己撞见,只怕要对她行凶。
郭竹君暗自心惊,忙露出一个祈求的神色,双手合掌求了个饶,作势就要倒退回狗洞内。
忽听街那头有人敲梆大喊:“街坊四邻,有热闹看咯!有人找城南周啸天周老爷挑战,生死之战,大家快些去看啊!”
那小偷往发声处一看,又回头白了郭竹君一眼,终是没对她动手,扭腰甩肩的走了,步态颇为嚣张。
郭竹君老老实实趴着待那小偷走远,忙又钻出狗洞,站起身,想想不放心,又绕到陈府最近的角门,见门房正懒洋洋的靠在墙边小凳上哼曲儿,不见陈府内发生什么大事,这才放心撒腿往周府的方向跑。
此时天已入了夏,到了午后热浪滚滚,人便似入了蒸笼一般。
郭竹君大汗淋漓的跑到周府门前时,门口已乌压压挤满了人,四下里人头攒动,将个周府围得铁桶一般。
果真,无论哪朝哪代,人们总是喜欢瞧热闹的。
郭竹君犹自担心,跳起来仔细看了几次,并未发现方才那小偷的身影,这才放心的挤入人群,夹在一群粗汉中间艰难前行,只觉一股又一股猛烈的汗臭味侵袭而来,熏得她几欲作呕,只好踮脚仰脖勉强吸一口新鲜空气。
疗养完毕,她正欲一鼓作气继续往前时,忽听左侧一个矮小个子的男人不耐烦道:“这个周老爷也不知出不出来,白费半天功夫,再不出来我可得走了。”
他近旁一个糙汉问道:“这么热的天,你还有什么事?回去也只是睡觉。”
矮小男人道:“唉,我倒不似你般得闲,我还剩半桶豆花和一板豆腐没卖完呢,回去晚了,得被我家那婆娘骂死。”
粗汉笑道:“你们做豆腐的,还怕豆花卖不完么?剩下的豆花拿回去压成豆腐卖,馊了长毛了,还可以做成臭豆腐,再说婆娘凶恶,休了她便是。”
卖豆腐的摆手笑道:“玩笑了、玩笑了。”
粗汉挽留道:“看看再走嘛,难得有热闹看。”
卖豆花的很是瞧不起的道:“嗨,这算哪门子热闹!几年前我在祥符寺看的热闹才大呢!”
粗汉瞬时来了兴致:“祥符寺?那地方不是改成什么军械库了么?我倒不知,是什么热闹?”
郭竹君一听还有更厉害的热闹,便也停了下来,竖着耳朵听。
卖豆花的比手画脚的道:“那年我家中爬进来一条大黑蛇,那么长那么粗,那个信子吐出来将我老娘魂都吓掉半截!我拿起砍柴刀,手起刀落,一刀将那蛇劈作两节!可次日我上街卖豆腐时,莫名其妙被街边倒下来的尖竹竿子划伤了手臂,我家中婆娘硬说是那黑蛇报复,非要我到祥符寺请大和尚为那黑蛇念经超度,我们一到祥符寺门外,便被官兵拦下了不让进,我们往里一看,嘿,你说怎么的?”
粗汉果真被吊起了胃口,追问:“怎么的?”
“里面竟是乒乒乓乓的在打架呢!”
粗汉问:“是官兵和和尚打么?”
卖豆腐的道:“那可不是!我还以为那些大和尚只会念经,没想到一个个厉害着呢,拿着大刀,那些官兵被砍得……哎哟,回想起来可怕得很!要不是官兵人数是他们的百倍,说不定还打不过他们呢……”
粗汉惊道:“和尚还能杀人呀?”
卖豆腐的道:“是呀,我也这般想啊,此前我只道和尚连蚂蚁都不杀的,谁能想到还会拿着大刀砍人,眼儿都不眨一下……我和我婆娘都惊得呆了,直到那些和尚被尽皆拿住,不过听说有个厉害的逃脱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些和尚竟是一伙恶人假扮的,原先寺里的和尚们都被害死啦!”
粗汉咋舌道:“乖乖,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那官府怎么发现那些假和尚的?是不懂得念经么?”
卖豆腐的表情神秘道:“说是那年连着失踪过几个年轻男女,还有几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去寺里拜过后就不见了踪影,官府便派人追查,最后查出来,都是被那些假和尚给暗害啦!说年轻男女都被剥了皮,像羊皮牛皮一般卷在一起,身怀六甲的妇人更是被活活剖开肚子,取出胎儿来……”
郭竹君不敢再听,忍不住咽下干呕,尽力往前挤,一路上历经白眼与谩骂,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她眼冒金星,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稍有好转后,她回头看着围观人员,好奇他们站的位置什么都看不到,还在那里站着干什么。
再看回院内,只见一个男子身穿蓝布衣衫,外面罩着一件粗生麻做的及膝外衣,那麻衣衣边不缝缉,断处外露,显得极是粗糙,头戴苴麻制成的丧冠,竟是穿了“斩衰”(五服中最重的丧服)。
麻衣男子背身而立,面对着十几个手持长棍神色凶狠的家丁,姿态超然。
丧冠上束发的细长麻制带子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虽看不到正面,但那人长身劲腰,又身穿丧服,莫名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凄凉之感。
郭竹君还在肖想此人长相,耳边忽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小官人,架打完了记得来媚春楼耍一会儿哦!”
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郭竹君心想:人家都穿了丧服了,还让人家去耍,也忒无礼了些。
忍不住循声侧头望去,却是身旁不知何时站过来个娇俏艳丽的小娘子,只见她大红锦衣石榴裙,朱唇面靥如粉云,额前青丝随风动,指间丝帕舞香风——真真是个美人儿。
此时有人高声补充道:“记得找行首许蕊姣!”
许行首低头浅笑一声,以帕掩口,似是有些羞涩,并无轻浮戏弄之感。
郭竹君莫名觉得她有种率真明媚的感觉,忍不住微笑着多看了两眼,又好奇去看门内麻衣男子的反应。
只见麻衣男子的脸微微后偏,郭竹君迎面撞上一记冰冷至极的眼神,心内一颤,笑脸也僵住了,心中害怕,又有些委屈的不满:这人怕不是有斜眼病,又不是我喊的,干嘛来瞪我。
但她还是马上规矩起来。
许行首旁边一个瘦骨伶仃的八字胡男人早就观察了郭竹君一阵,此时笑着邀约道:“这个小哥虽然面皮黑点,五官倒是清秀,得闲时到咱们媚春楼喝喝酒听听曲儿,各色女子、各国美酒任君挑选。”
如此紧张刺激的场合下居然还不忘拉生意,这样的伙计可值得老板每月多给几两工钱。
郭竹君心中有些佩服,也不恼,只睨了他一眼,低着嗓音道:“实在不巧,本人有龙阳之癖,只好男色。”
八字胡正要接话,却见周府堂内大步走出一个锦衣贵仆来,他的步伐颇为趾高气扬,仿佛整个周府都是他的领地一般。
那贵仆到了麻衣男子跟前,姿态倨傲道:“少侠请回吧,我家老爷十年前已金盆洗手,不再涉足江湖事。少侠若要挑战,请另寻他处,恕我家老爷不能奉陪。”
麻衣男子神色冷淡,一张口却似淬了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和我回话!我千里迢迢到临安城,就是要会会鼎鼎大名的‘断魂刀’周啸天。你个狗奴才识相的话便滚远些,以免受了牵连,届时断了手脚送了命,可怨不得我。”
那贵仆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这般披麻戴孝的跑到别人家中来挑事,若不是我家老爷仁厚,不与你追究,否则我早就让人报官抓你了。你莫要不识好歹,赶紧滚吧!”
麻衣男子道:“我还是那句话,今日,我一要见见周啸天的断魂金刀,二要同周啸天比试一场,若周啸天不出门应战,就别怪我血洗周府!”
贵仆冷笑一声:“呵!好大的口气!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全身连骨带肉砍下来,只怕还没六两重,还敢来我周府闹事,若不赶紧走,我真去报官抓你了!”
麻衣男子也冷笑道:“我竟不知这世道,杀人的匪首竟也敢去报官了!”
那贵仆脸现惊怒:“你、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
麻衣男子嗤笑一声:“你个狗奴才能当什么匪首,自然是说你家老爷……”
贵仆喝骂道:“放你娘的屁!这临安城谁不知道我家老爷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麻衣男子打断道:“大好人?哼,他只不过是老了,杀不动人了,可不是变好了。”
麻衣男子的话引得门外围观人群一阵骚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却听堂内传出一记声音来,声音虽苍老,却声若洪钟,又将众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那声音道:“少侠,请不必再说惊人之语惹人非议,无论你如何指斥诋毁的出言相激,老夫都不会应战。少侠还是珍惜光阴,趁早离去吧!”
麻衣男子道:“废话少说,我方才说过,今日,我一要见见你周啸天的追魂金刀,二要同你比试一场,若你不出门应战,可别怪我把你做的好事一一抖落出来,再血洗周府!”
郭竹君对麻衣男子咄咄逼人的态度实在看不过眼,暗想:人家周老爷都金盆洗手了,你这臭小子还如此咄咄逼人、霸道无礼,着实不讲道理。
麻衣男子见堂内一时无语,身形忽动,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欺身至贵仆之后的一名家丁身前,将那家丁持着棍棒的手腕轻松一扭,家丁便痛苦倒地捂手哀号起来。
一时间那贵仆目瞪口呆,众家丁又惊又怒,壮着胆子纷纷棍棒招呼。
而麻衣男子只几下腾挪闪移,手起脚落间,那群家丁便接二连三挂彩倒地呻吟了。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这几下虽未下重手,却已让在场的所有人见识到了他高超的武艺,让人知道“血洗周府”这句话可能所言非虚。
那贵仆又惊又怕,一步步往后退去,却听堂内周啸天的声音又道:“少侠,老夫看你年纪轻轻,这分筋错骨的功夫却狠练老辣,实属难得。老夫生平最是喜爱你这样的武林豪杰,愿赠你金银财帛,结交你为小友……”
麻衣男子嗤笑道:“哼,我孑然一身,也不稀罕你那些四处劫掠来的金银财帛,你若还有胆量,便先下来看看我,再决定要不要与我结交。”
堂内沉默了片刻,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满是无奈苍凉之感:“少侠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诋毁、苦苦相逼?罢了罢了,既如此,我便出来与你一见,比试却是万万不能的!”
“看,周老爷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郭竹君忙定睛一看,只见周啸天在一众女眷的簇拥下走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