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啸天看起来已有六十多岁,个子中等,肥胖身材,穿了件宝蓝绸衣,看上去很是富态。
可他的脸色却掩饰不住的苍白,有种病态的脬浮之感,应该是疾病缠身,怪不得要金盆洗手。
周啸天摆了摆手,示意女眷们进屋去,自己则在两个随从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阶梯,脚步倒还算稳当,想是以前基本功练得好。
他走到麻衣男子面前站定,待看清了麻衣男子面容之后,原本带着微笑的脸上霎时一怔,一股熟悉却又可怖的感觉侵袭而来。
周啸天一时之间并未想起来此人是谁,但他清楚的知道,此人定是来寻仇的,心中正惊疑不定时,只听麻衣男子问道:“朱老爷,你那柄名震江湖的断魂金刀呢?”
周啸天勉强笑道:“金刀……呵呵,少侠,老夫金盆洗手后,金刀自然就熔毁了。”
“熔毁了……”麻衣男子的眼睛牢牢盯着周啸天,似乎仅靠眼光便能将周啸天的谎言撕穿,他缓缓道:“那便将你内堂暗室黄花梨刀架之上,你日日抚摸的那一柄取来。”
周啸天闻言大惊,那暗室只有他一人知晓,只得他一人进出,他每每入暗室前,皆要打发干净所有人,不许人入屋打扰。
他每每在暗室抚着那柄金刀时,常不由自主深陷回忆之中,似乎又回到了那刀光剑影、杀人如麻的光辉岁月,心中半是陶醉,半是惋惜,常常一梦醒来,已是过了两三个时辰。
原来,这男子竟然早就在暗室内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么?
思及此,周啸天只觉后背似乎冒出一层冷汗,后怕之极,不敢再深想。
麻衣男子见他额上大汗淋漓,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直送到周啸天眼前。
周啸天看清玉佩上的字后,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似是难以置信:“你、你……原来……!”随即仰头大笑,笑声却如悲如泣。
他神色狂乱,大声道,“好!好!这世上果真有天理报应!”
他跌跌撞撞的冲上台阶,不多时,双手捧回一柄金刀,径直走到麻衣男子跟前,单膝重重跪下,将刀举高奉上。
这柄偃月金刀,长七尺,重达六十余斤,通体以玄铁铸成,外面镀了一层金衣,刀柄以各色宝石、珍珠装饰,华贵异常。
麻衣男子静静的看着周啸天手中的金刀,鼻翼不自觉翕动了一下,以回应心底骤然升起的酸痛。
他迟迟未接刀,直到周啸天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连人带刀摔倒在地。
终究,是不中用了。
周啸天老泪纵横的脸上一派从容,似是已将生死置于肚外。
他缓缓将脸抬起来,露出脖颈,等着麻衣男子动手。
麻衣男子缓缓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方触碰到金刀柄,却似针扎般微一瑟缩。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霎时涌现的痛苦记忆让他微微颤抖。
他调整心神平复下来,抓起金刀,道:“你求神拜佛得来的唯一的儿子,似乎很适合拿来祭刀。”单手握着金刀,缓缓指向堂内。
麻衣男子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如重锤般狠狠敲击着周啸天的心脏。
周啸天神色大变,身体开始不可抑制的发起抖来。
他颤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幼子无辜,求你放过他。老夫如今站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
“呵呵,幼子无辜……”麻衣男子轻声冷笑,似在玩味这几个字。
周啸天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忧急迫的起身扯住麻衣男子的手腕,却被麻衣男子一把拂开,动作看似悠闲轻松,周啸天却站立不住似地退了几步。
周啸天看向麻衣男子,似乎有些惊讶,眉头却拧得愈加紧了。
麻衣男子将金刀递予周啸天,冷声道:“要我饶了他也可以,只需你拼尽全力与我打一场。赢了我,你的宝贝儿子自然不会死。”
周啸天闻言,牙关紧咬,终于下定决心。
下一刻,他下盘稳扎,起势,架起金刀对准麻衣男子,原本满是绝望的脸已布满狠绝,恨声道:“好,既如此,老夫便与你拼死一战!”
堂内女子纷纷哭喊道:“老爷,不要啊!”
周啸天扭头对众女喊道:“各位夫人,老夫对不起你们!若老夫败了……”却再也说不下去,眼中厉光一闪,已一刀向麻衣男子劈了过来。
麻衣男子轻松闪身避过,回身面向门外,郭竹君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模样极是清俊周正,只不过眼中的冷冽让他的面目有些狠厉。
唉,卿本俊男,奈何杀人。
周啸天右手抡了一圈,金刀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绚烂的光。
他口中大喝一声,脚往前踏,疾速袭向麻衣男子脖颈。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又为麻衣男子捏了一把汗。
郭竹君也有些惊叹,刚才隐隐听到刀锋划过空气时的破空之声,可见这一击用力之猛。
周啸天年轻时力大无穷,凭着一身蛮力,金刀挥舞起来刚劲勇猛,手起刀落间虎虎生威,加之金刀外表华贵,阳光下华光溢彩,世间无一,让人见一眼便失了魂,挨一刀就送了命,不少江湖人士丧于刀下,因此混了个“断魂刀”的名号。
可如今他疾病缠身,如此尽力,已经是拼了命的打法。
郭竹君看得目不暇接,此时麻衣男子的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剑身一转,在阳光下隐隐泛蓝。
只听“叮”的一声,极是刺耳,两人已刀剑相接。
麻衣男子眉头一挑,嘴角扯出冰冷的弧度,道:“真不愧是杀人如麻的匪首,半截身子虽已入了土,仍能见当年刀锋冷冽。只不过,除却金刀瞩目,你空有一身蛮力外,倒不见得你有何精妙刀法担得起这‘断魂刀’的名号。”
周啸天方才已大耗元气,脸色更添苍白,对麻衣男子的出言讥讽已无力反驳。
他身体摇了摇,忽地弯了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人群“噫!”的一声,都被周啸天忽然的吐血吓了一跳。
郭竹君下意识的看向大堂,却看到一张肥嘟嘟的小脸隐隐藏在雕花大门后,骨碌碌转的大眼里满是恐惧。
她心中很是不忍,暗暗祈求麻衣男子输掉比试。
又听麻衣男子吼道:“再来!这样就不行了么?”
周啸天甩甩晕昏的头,勉强直起身子,又递出一刀。只不过比起方才,他这一刀明显虚弱无力,也迟缓了许多。
麻衣男子毫不费力的挡开,脸上露出不耐烦,主动展开攻击。
剑法凌厉,身形奇快。
眨眼间,周啸天的身上已经多了几道长长的血口子。
可看起来他并不想很快杀了他,而是要像猫捉耗子一样的将他戏弄上一阵。
郭竹君的心跟着紧了又紧,依她刚才所见,麻衣男子此番挑战似乎另有隐情,孰是孰非她并不知情。
但周啸天毕竟年老,似这般竭力应战看起来让人颇为不忍。
以前听曹先生说书,总觉江湖广阔,英雄儿女们快意恩仇是何等爽快,可今日亲眼见了,才发现残忍血腥非常人心力所能承受。
周啸天苍老的身体已撑到了极限,他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麻衣男子的剑,像是失去耐心般,缓缓指向了雕花大门后那张天真的童颜。
女人们惊叫着号哭起来,周啸天气急攻心,又呕出一大口鲜血。
郭竹君看的忍不住流泪,那个青衣男人怎么可以那么残忍?
怒火在她周身熊熊燃起,她不受控制的抢步上前,朗声道:“住手!天子脚下,你竟强闯宅院持剑行凶,肆意折辱虐伤老人,还以稚子要挟,藐视王法,就不怕下大狱砍头!”
麻衣男子冷冽的眸光转向郭竹君,冷笑道:“老人?我只知他是恶人,不知他是老人。”
郭竹君被他看得双腿发软,这才惊觉可怕。
差点忘了,高手,是会杀人的。
郭竹君僵着脸,捏起兰花指颤颤巍巍的将泛着寒意的剑从自己脖颈前推开了些,声音无比颤抖:“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路见不平,你若是英雄好汉,就不应殃及无辜……”
麻衣男子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只不过是皱起了眉,看起来更加可怖。
“哼,我可不是英雄好汉……你既要打抱不平,就得担起后果。”声音平平缓缓,听得郭竹君头皮发麻。却听他话锋一转,更是惊得她直接晕死:“你既同情这穷凶极恶之徒,那就替他打!”
“我也并非同情……只是、只是爹娘教导我要尊老爱幼……”郭竹君简直想要哭出来了。
周啸天在一旁喘着粗气道:“不关这小兄弟的事,我们再来!”
麻衣男子还是盯着郭竹君,仿佛狼看到了猎物般,执意道:“拿起他的刀,你和我比!”语气毋庸置疑,不容辩驳。
郭竹君不想理他,可刚迈开步子,他的剑尖便像自己长了眼一般,任她左摇右摆、腾挪闪移,始终在离她皮肉一寸处虎视眈眈。
郭竹君啊郭竹君,要你充好汉,现在好了,惹了麻烦神了。
郭竹君心中又急又恼,可现如今身陷险境进退两难,看来是不打不行了。
没办法,郭竹君只好硬着头皮道:“比就比,不过舞刀弄枪太过稀松平常,赢了也不算真本事,要比就比难度大的!”
麻衣男子冷笑一声,道:“哦?那你说说看,比什么才叫难度大?”
郭竹君脑中转得飞快:“你我都是男子,就、就比平日里不做的,谁做的好谁就赢怎么样?”
“废话少说!比什么!?”麻衣男子皱眉,很是不耐烦。
“……比女红!谁绣的好……”郭竹君话未说完,急忙后仰倒地,堪堪躲过迎面而来的剑尖。
她跌得痛极,心中突突直跳,索性闭上眼装死。
麻衣男子从没见过这么赖皮的小混蛋,用脚踢了踢郭竹君,看她眉眼紧闭,气急反笑道:“死的倒是干脆,索性再戳几个血窟窿,挂在这周府门口,也让外头的人看看胡乱替人出头的人是何下场。”
“别别别!”郭竹君真是怕了,忙睁眼道:“打就打吧,可是用刀剑打着不尽兴,要打咱们就赤手空拳,方见本事!”
开玩笑,看看周啸天身上那些血口子,她可不想挨一下。
下个月还要嫁人呢,打肿打青了敷敷药休养几日还能消退,万一被刀剑划伤留疤了可不行。
麻衣男子冷哼一声,手一动,那剑便直直插入青石板中,泛蓝的剑身微微颤动。
郭竹君又是一抖,深呼吸了一下,唉声叹气的爬起来,然后忽然尖叫一声,像个疯婆子一般的冲上前去,闭起眼睛抡起拳头一阵乱打。
人群爆出大笑,郭竹君身上没挨拳脚,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哪里还有麻衣男子的身影!
有人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转身,却见麻衣男子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不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只是嘴上功夫了得而已。”
郭竹君的火性被挑起,想着天大的事无非就是一个死,索性也不要命起来,又是一阵狂抓乱打,又踢又咬。
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麻衣男子见她全无武功,一时轻敌,反倒吃了她一拳,脸也被指甲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他愣了一愣,随即脸现怒色,右手忽现,呈爪状快速向她袭来。
郭竹君的脑子瞬间清明,惊声尖叫:“鹰爪功啊~~~~~~!!!!”
接着胸口有一瞬间的痛意,郭竹君脑中大叫:完了完了,心是不是被掏出来了?
郭竹君强撑着往心口看了一眼,还好还好,他的手还在外面,还没有抓出血窟窿……
!!!
“啊------”郭竹君爆出绵延不绝的尖叫。
这个臭家伙,摸到就算了,居然还求证似的捏了捏她的胸!
“你你你!”郭竹君又羞又气,迅速的在他僵愣住的脸上左右开弓甩了两个大嘴巴子。
“你——胡闹!”麻衣男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郭竹君的手腕,她忍不住吃痛闷哼,却觉手上力道减轻了些。
哼,看来这小子还有点怜香惜玉。
“你走吧!今日且放过你!”麻衣男子气呼呼的甩开郭竹君的手。
“可……”
“若再多言,休怪我反悔!纵使你是……我也照杀不误!”麻衣男子眼刀凌厉,郭竹君只好噤了声。
周啸天向郭竹君抱拳施了一礼,道:“多谢……小兄弟仗义,今日事原是我造下的孽,少侠,你我不必再比,老夫认输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麻衣男子的脸平静的可怕:“当年莫家上下二十六条人命,不知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