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连廊一路有顶遮挡,皮质风衣上只沾了零星雨渍。手机始终攥在掌心,导航界面亮着。林白榆记下前方的路线后,指尖轻点屏幕,拨通了吴双的电话。
“喂,双双,你到了吗?外面下雨了,小心别淋着。”
“别担心,我已经到了,就在餐厅里。”吴双说着,单手扶着玻璃窗往外看,“倒是你,你别急着来,最近这天气就是晴雨不定,雨一会儿就该停了。”
林白榆等别人没关系,别人等自己就焦虑。她不自觉加快脚步,声音也急了几分:“雨不大,我马上就到了,等我一下就好。”
“哎哎,别急,是我来早了!”吴双在那头笑,“你现在在哪儿,带伞了吗,没被淋湿吧,要不我去接你?”
林白榆低头翻包,找出一把太阳伞:“我带伞了,没事,你等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林白榆深深吸了口气。
她喜欢下雨,尤其是暴雨。雨是有味道的。泥土气混着青草香闻起来莫名让人心安,还没等深呼吸,湿漉漉的清润空气就卷着凉爽的甘甜冲进肺里。这是林白榆家乡的雨。
她在上海上大学时,一度很讨厌下雨。雨哗啦啦下个没完,还刮大风。冒着雨去上课总会让她冒出“这书一定要念吗”的想法,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听雨浅眠不惬意吗。
想是这样想,林白榆还是会出门上课,甚至会收拾好去健身房的装备。
踩着雨声,走了五分钟,林白榆听见手里传出一声“您已到达目的地”。
她停下张望一圈,周围只有一座大型建筑。白墙黑瓦与古镇的其余房屋浑然一体,看上去整齐肃穆。只是大门紧闭,一副送客的样子。
“哪有闭门做生意的地方?”林白榆疑惑地自言自语。
正当她犹豫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发信人是吴双。
“大门就那样,”吴双说,“右侧方有个小门,和门卫登记一下就能进,不用身份证。”
进门后是一条蜿蜒的石板路,曲折幽静,四周绿意盎然,散布着拱门和小道。有侍应生领路。
穿过檐廊,再往前是一个大水池,锦鲤悠游,假山林立。目光所及处尽头是一幢新中式建筑,建筑的一层铺设了大面积的落地窗,采光很好,显然是一处新建的度假村。
雨匆匆来又匆匆去,已然停了。落地窗上尚有水痕,林白榆向里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和领路的人道谢后,她独自走进餐厅。
空旷安静的大厅里,脚步声格外清晰。吴双正研究吃什么,抬头看到林白榆进来,站起身向她招手。
林白榆伸出胳膊刚准备去抱吴双,眼前就出现一张菜单。
“快,看看点什么!” 吴双说。
林白榆走得急,微微有些狼狈。她扒了扒头发,脱下风衣外套,对折好放在身旁。
吴双把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推荐给了林白榆,还贴心地说明这些都是低卡的,健身塑型也可以放心吃。林白榆翻看菜单,在吴双的推荐下点了几道小食,还加了份甜点,没有点酒。
服务员替她们下好单,确认了没有过敏,才带着菜单离开。
吴双:“我已经把桑镇摸清了,有个小酒馆不错,工作完你要是想喝酒的话,我带你去。”
刚宿醉过的林白榆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侍应生先上了茶水,接着展示了一番带才艺的涮杯子表演。
吴双介绍道:“这是他们的特色之一。”
林白榆看着侍应生离去的背影,问:“还有其他特色吗?”
吴双:“有啊,帅哥。”
林白榆一愣,反应过来后笑她:“你拍得帅哥还不够多嘛,我以为你早麻木了呢。”
“怎么会,”吴双慷慨陈词,“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我们要学会欣赏个人身上的闪光点。”
林白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愧是摄影师。”
“那当然,”吴双不无骄傲地冲她一挑眉,“你今天也很美啊。”
林白榆从小到大没少被夸好看,但她依然配合地眯起眼睛,嘴巴微微张圆,仿佛下一秒就要夸张地“oh~”出来。
吴双一脸“你给我少来”的表情。林白榆做作地翘尾巴。来上菜的侍应生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两人先吃了几口,吴双和林白榆分享:“你没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超级帅的男生从这儿走过去,真的帅爆了!那张脸,天生就是为镜头而生的。”
吴双总能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捕捉到最出色的面孔,她的眼睛就像一束聚光灯。林白榆觉得,如果吴双没能在摄影界闯出名堂,完全可以去当星探。不过如今吴双已经是知名摄影师了,而“星探”这个带着时代感的职业,也差不多消失了。
一提到帅哥,林白榆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电梯里那个男人的模样,嘴角不受控地扬起。然而笑意还没彻底绽开,一股困意便涌上来,笑容变了形,成了个四不像的哈欠。
吴双见她脸色疲惫,关心又调侃地问:“怎么了?累成这样,昨晚没睡好?还是偷偷去哪儿鬼混了?”
林白榆摆摆手:“我要真去鬼混,怎么能不叫上你?”
话音刚落,她又打了个成形哈欠,结果突然被呛到,转过头咳嗽起来。
吴双给她倒了一杯水。林白榆抽出餐巾纸,掩面咳了好一阵。
吴双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有些担忧:“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因为合约……Lauren那边还没消息?”
林白榆也觉得自己快被工作上这些破烂事儿折腾魔怔了。她端起水杯喝了几口,顺了顺气。
咳嗽平复下来,脸还有些红,声音也沙哑,她避重就轻地解释:“被口水呛到了。”
吴双没说话,手握拳放在桌上,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林白榆。林白榆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用力,指尖微微发白。
“我已经告诉Lauren了,是她一直不理我。我还以为她失踪了,跑去她家敲门,结果人家和男朋友复合,约会被我打搅了。”林白榆给自己说委屈了,“我真是搞不懂那男的有什么好!她到底喜欢他什么?”
吴双咂舌:“还是那个帅哥模特?”
林白榆瞪着眼睛,怀疑自己瞎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帅了?他就一渣男!”
吴双振振有词:“当渣男的前提条件就是帅啊。”
林白榆一时语塞,开始怀疑吴双刚才提到的帅哥水分太大。
“再说了,Jamie……James?”吴双想不起来,问林白榆:“他是叫Jaime对吧?”
林白榆烦躁地点了点头。
吴双也跟着点头,语气十分笃定:“Jaime很上镜的。”
林白榆抱着胳膊,惆怅地呼出一口气——她确实不懂。模特的长相并不拘泥于传统的帅与美。如果说林白榆是标准的美人,她的评论区里不乏好意的夸奖,比如“基因彩票”,“建模美女”;恶毒一点的则是:“花了多少钱整成这样?”而Jaime则是那种极具个人特色的媒体模特。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男的。评论区对这类带点颓丧氛围的长相格外宽容,说他“高级”。
吴双把话题拉回来。她和Lauren合不来,并不在乎她和渣男的爱恨情仇。她叮嘱林白榆:“一定要收集好证据。你不是学法的吗?你肯定清楚,别你在这讲仁义,公司一纸诉状告你天价违约金。”
业内有些不良经纪公司就是这么干的:骗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签合同,专靠吃模特违约金挣钱。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林白榆竟然还笑得出来,“我的合约本来也要到期了,换个公司也好。”
玻璃上水痕未干,斜飞的雨丝又落下来,如无力的银针,啪叽黏上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但这沉默没有维持太长时间,林白榆又道:“拍摄是不是要出外景,雨一直这样下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桑镇的天气一向如此,东边日头西边雨。”一位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倒了一杯茶,倒茶的时候手腕露出价值不菲的名表,他笑着说:“盛总你放心,先喝茶,等天晴了再去不迟,安全始终是第一位的。”
盛长帆还有工作要处理,下午得保持清醒,不便喝酒。席间只浅酌一杯,随后以茶代酒。旁人见状,也不好互相劝酒,只能都改喝茶。
盛长帆点点头,接过茶杯。他的位置正对面悬挂着一副山水画,笔墨疏朗,恰与雅间的装修装潢相得益彰,处处透着雅致。画旁边即是窗户,窗棂雕饰精美。透过窗格望去,外面细雨如丝,编织出一幅雨后古镇的苍翠静谧。
盛长帆喝了一口,抬眼时,目光在山水画上略作停留。那画似将外面的一山一水都引入眼前。
赵康察觉到他的兴趣,微笑着介绍道:“盛总好眼光,这是我们桑镇本地的名家,徐老先生的作品。题为《雨翠山居》,正是他晚年得意之作。”
旁边的地方领导也顺势接过话头,补充道:“徐老可是我们桑镇的骄傲,早年就在全国获过奖。这幅画原本是他自留的,后来镇上修文旅项目,他便慷慨捐出,是桑镇的文化名片。盛总要是有兴趣,可以安排您拜访徐老,当面听他讲讲这画背后的故事。”
盛长帆笑说:“的确是好画,桑镇这雨水连绵,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没办法,今年雨季来得早,提前了。”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分歉意解释。
另一位也道:“不过请盛总放心,我们已安排人实时监测,条件一旦允许,立刻带您过去,绝不耽误您的时间。”
盛长帆微微颔首:“辛苦各位了。项目是大事,我也理解天气不可控,安全第一,大家放心安排就是。”
“盛总不必担心,这雨总会停的,绝不会让您白跑一趟。”赵康适时笑着宽慰,“只是眼下雨不停,贸然前去危险不说,考察效果也是大打折扣。”
盛长帆的个人心理不难揣测,李总助微笑着开口:“赵总,盛总的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最近事务繁多,临时调整确实有些难度。”
赵康脸上笑意未减,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坚定:“理解,完全理解。我们对这个项目充满信心,地方政府也高度重视,目前意向合同都已经签完了。盛总大可放心,只要资金到位,我们会立即启动工程,全力保障项目顺利推进,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桌上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附和,气氛似乎更热络了几分。
赵康殷切地笑着:“盛总,您看……”
盛长帆放下茶杯,侧脸看了一眼李总助。
李彦作为盛长帆的助理,一个眼神立马心领神会。他小心地掂量了一下措辞:“盛总,明天您要回上海,会议规格较高,您最好亲自出席。”
盛长帆点头,他知道李彦说的不是借口,他明天必须得回上海见外公。
“既然如此,不如请邵总来一趟。”他转头看向赵康,询问意见,“赵总,您看这样可行吗?”
不是邵董,是邵总。邵家这么多邵总里,又是哪个邵总?赵康心念电转,立刻明白:这项目其他人多半没心思来,能让盛长帆随时调动的,只有一个人。
赵康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是邵识岳,小邵总吗?他回国了?”
“是邵总。”盛长帆语气不变,轻轻加重了称呼。
赵康知道自己说漏了话,赶紧补救:“邵总也是年轻才俊,盛总的眼光果然独到。”
盛长帆并未纠缠,微笑着给台阶下:“他也该多锻炼锻炼了。如果我实在走不开,就让他代我过去。”
“那就太好了,盛总放心,邵总我们一定妥善接待,不会有任何怠慢。”
赵康心里一清二楚,邵识岳是承岳集团董事长的亲孙子。盛长帆名望再高、权力再大,终究也只是个外孙。他不姓邵,在外看来他就是为邵家打工的。更何况若较真起来,盛长帆可能都不姓盛。
一行人又就天气、股市、高尔夫之类的话题闲聊了几句,李总助适时提醒盛长帆还有线上会议。
盛长帆笑着起身,向众人歉然道:“各位,今天招待周到,我实在是事务繁忙,不能多陪。等到上海,我做东,到时候请大家务必赏光,咱们再好好聊。”说完,他带着和李总助先行离开。
楼下的餐厅安静雅致,只有几桌客人散坐。餐厅实行预约制,为保证食材新鲜,每天的客流量都严格控制。
这是在客人快离席时,店长为征求好评特意强调的。
林白榆吃得差不多了,起身去洗手间整理。回来路上,一个男人站在对面。她眨眨眼,因为站在暗处,看亮的地方看得格外清楚。她确认自己没眼花认错人。
万万没想到这也能偶遇,林白榆开始怀疑桑镇是不是就这一家餐厅。
男人站在落地窗旁,背光而立。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天光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远远地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