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当天,老天爷特别给面子。
桑镇一扫前些日子的阴晴不定,日光朗照,晴空万里,就是风大。
溪水湍急,飞越过石块跌落至下方的石板平台,飞溅的水花粘在人身上。水面被这股急流搅动,泛起层层涟漪,波纹一圈一圈向外扩散,逐渐推远。一个女子的倒影晕散在这片碎金似的河面上。
她穿着一袭印满朱顶红花的重工长裙,长发垂散至膝窝,轻纱一层一层堆叠,铺展在地。她沉进水里,纱裙变成了小美人鱼的尾巴。柔韧的发丝绸缎般舒展开,在微波中轻盈地漂浮。
岸边的工作人员不断调整反光板的角度,直到日光与湖光交相辉映,为她的裙摆镀了一层闪耀的金。扛着摄像机的外国人在心里赞叹“Bra/vo”,随即按下快门。
山谷另一面,草地上,一群女模身着各色复古衣裙,像是调色盘里色彩浓郁的颜料。女孩子们在草地上眺望、看书、谈笑、奔跑。鹅黄的纱裙轻柔地垂落,红裙宛如大地深处绽放的花朵,蕾丝裙边像蝴蝶一样旋转飞舞,宝蓝色丝绒裙流转着华光……
摄影师不停按下快门,镜头在奔跑的裙摆、相互依偎的笑脸间切换,捕捉每一个瞬间。
“很好,这个角度,再过去一点,完美!”吴双站在一旁,利落地指挥着,“来,大家再靠近一点,咱们集体拍几张。”
集体照拍完之后是单人拍摄,主要为了突出各款服装的细节。场工在草地上来回忙碌,调整道具和布景,藤椅、竹篮、黄玫瑰、油灯、奶油蛋糕……
场景布置得像一幅田园油画。
模特们就在旁边候场,有化妆师过来给她们补妆。等待中,林白榆站在草地上极目远眺。多看绿色对视力好。
无数工作人员在草地上跑来跑去,阳光正盛,几乎人人都穿了防晒冰袖。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起来,有的人发质像锦缎,跑起来有光在头发上一跳一跳的;有的人就是一头乱毛,被风吹得全缠在一起,不像样子。
林白榆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旁边的发型师“哎”了一声,意思是别乱动。林白榆冲发型师若有如无笑了一下,当做回应。
她习惯待在安全的圈子里,连工作也是。几年工作积累下来不少资源,可以让她每月只和熟悉的客户合作就足以赚到令人满意的数字。她也安于现状。
林白榆的目光转来转去,一会儿看景,一会儿看人。太阳下她有点睁不开眼,经纪人不在,没人给她递个墨镜或者防晒。
风一直刮着,绿草东倒西歪,吹得人眼睛不舒服。林白榆一眨眼,泪就流出来。工作人员过来和谁交涉了几句,接着有人过来告诉她们先进帐篷吃午饭,拍摄顺序一会儿通知。
阳光过分亮眼,林白榆一手遮太阳,一手提裙摆,身上的裙子料子偏厚,有汗隐隐渗出。
她穿过草地,向帐篷走去。小草柔软极了,林白榆承认这脚感非常好,怪不得有人喜欢踩草坪。
帐篷里已经坐着几位模特,彼此轻声交谈。大多是外模,穿着欧式田园裙,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林白榆一钻进去,顿觉自己穿越进了欧洲乡下。
她找到自己的包,拿出防晒霜,在裸露的皮肤上补涂。桑镇下雨的时候也不凉爽,又潮湿又闷热,不下雨时出太阳,太阳还毒辣。也不知道哪个大聪明改成拍外景,林白榆在心里默默吐槽。
她第一次拍外景时,正值上海最热的时候。Lauren那时也是新手,完全不知道要提醒模特带防晒霜。正午烈日下连拍不停,时间紧迫,没有任何休息,只能一套接一套地拍。林白榆那时动作还有些生硬,姿势切换远不如现在熟练,拖慢了拍摄进度。一天下来,客户的新品都没拍完。
现在回想,那真是乱糟糟的一天,阳光如烈火,燎掉她一层皮。皮肤晒得通红,汗水渗进去,又痛又刺。
林白榆平时很宅一人,除非必要,夏天白天几乎不出门。东北的酷暑时间也不长,所以这次晒伤对她来说特新鲜。回寝室后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给室友表演了好几天“手撕榆树皮”。
她们都怕弄疼她,很是小心翼翼。林白榆却自己主动撕下来展示,玩得不亦乐乎。
她一边想着,咬了一口手里的麦芬,忍不住笑了。旁边一个模特凑过来,探头问:“什么这么好笑?”
林白榆嘴里还塞着半口面包,腮帮子鼓鼓的,听不清,只好赶紧拿起餐巾纸擦嘴,咽下去才回头:“你说什么?”
女孩瞧见她,也举起自己的麦芬,嘴一瘪说:“这里有酱,我都不敢吃,又忍不住。”
林白榆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只吃了夹着的菜叶和肉,面包还留着:“我也没吃完。好歹肉没炸过,也没裹面包糠。”
包装纸上沾的都是她剔下去的酱,弄得一塌糊涂。林白榆不吃酱,不是因为热量高,而是单纯不喜欢。沙拉酱、蛋黄酱、番茄酱、果酱……都不喜欢,吃薯条也不蘸酱。她把包装纸叠好,放进纸盒,又把纸盒扔进外卖袋里。
袋子里还有杯冰美式,她取出来,杯壁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她从包里拿出湿纸巾和免洗洗手液擦了擦手,顺手分给旁边的女生。
女生接过,轻声说:“谢谢你哦。”
“谢什么。”
“你人真好,”她笑了笑,“我叫……诶?我叫李静怡。”
“你好,李静怡。”林白榆伸出手,刚擦完手,淡淡的消毒洗手液香味还未散,“我叫林白榆。”
帐篷外面引起一阵骚动,陆续有工作人员跑进来,喊着多少号模特准备。有人站起来,造型师已经在那边等着了。林白榆慢半拍地起身,端起咖啡,笑着说自己去补妆。
“关老师真是越来越美了,人衬衣服。”
“可不是,这么俗的裙子她穿上和仙女下凡似的。”
“怪不得人家火呢,这钱就该美人挣,好美啊,她看我一眼我人都傻了。”
原来帐篷外方才的喧嚣是关思乔收工了。
Mirage七月刊周年封面人物是关思乔,集团总部十分重视,特意派遣造型总监和摄影师飞赴中国。作为业内一线女刊,周年特刊的投放可谓是重中之重,这期预算堪比历年金九银十。
林白榆抬头四处张望,只看见远处一个被簇拥着离开的背影。不知是否是某种被称为“滤镜”的心理在影响,这个背影竟显出几分“云端之上”的意味。
还能有几人享有这般风光?林白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我听我一朋友说,关思乔给她们产品拍图做宣传,一共四个小时,实际拍摄时间两小时,她们公司付了八百万。”
“八百万!怎么可能,太夸张了吧。”
是挺夸张,林白榆在心里咂舌,假装没听到工作人员嚼舌根,径自走去候场。那边工作人员又喊了一声她的编号。
塑料杯壁上冒着冷珠,她喝了几口降降温,把杯子交给实习生扔掉。
临开拍前,她赤脚站在草地上,造型师又过来给她补口红,整理头发。林白榆配合她的身高,叉开腿站着。
旁边不少人举着手机对着她拍,林白榆知道这是其他模特的经纪人或助理在拍片场花絮,准备发社交媒体宣传。
没录几分钟,就有杂志社的人过来强调:“未开售之前不可以发在网上。”
草地上堆着各种器材,摄像机拖着一条线。有人忙着收拾,有人从手推箱里取出道具,还有人在给摄影师扶梯子,摄影师正和杂志编辑沟通。
太阳又躲起来,林白榆觉得没有刚才那么晒了。周围的工作人员忙活半天,架起了一台鼓风机。大刊就是有钱,财大气粗,林白榆在心里暗叹。
林白榆听吴双说这期搞什么复古,浪潮……什么主义,她没记住,也许记错了。总之不重要,林白榆是个模特,模特不需要懂这些。一本杂志从策划到创意落地,每一环都有专人负责。她只要穿上衣服站在那儿,站在幕布前,或者站在草地上、街道上,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指令,调整“眼神”、“感觉”这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林白榆的目光四处游离,思绪也跟着信马由缰。她随着风轻轻摆动几步,裙摆随意一甩就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别的不说,她今天觉得自己美极了,像古画里的女郎。入行这么多年,什么夸张华丽的造型没试过,今天的造型必须狠狠自拍几张,林白榆想。她也要发社交媒体。
“perfect。”摄影师蹲下来,不知是在夸自己的技术,还是模特的表现力。
林白榆不认识他。这个团队除了吴双,其他人她都不认识。陌生的环境里她的话很少,再加上长相气质又是冷艳那一挂的,常有些风言风语说她高冷不近人情。
一套look拍完,林白榆收工,离开时看见吴双还在忙。
回到帐篷,一个好心的片场助理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她又走到外面冲掉脚上沾的灰。林白榆犯懒想直接换衣服,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朝外面的草地自拍了几张。拍完才进去换上自己的衣服,没卸妆。回镇子的车要坐满了,她不想等下一趟。就在这时,吴双的回复也跳了出来。
准确来说,发信人是吴双的摄影助理小陈。
他发微信说:“吴老师还得好一会儿,她让我告诉你不用等。”
林白榆回了个“OK”,然后上了回镇子的车,在车上碰见了李静怡。
李静怡脸上先是茫然,像是看电影时网速不好播一半卡了。林白榆觉得有意思,盯着她看。李静怡卡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冲林白榆摆了摆手。
她旁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林白榆心里松口气,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累了一天,终于得到一个有靠背的地方,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就闭上眼睛休息。车开得晃,她其实没睡着,放腿的地方不够,小腿又酸又僵。虽然今天这工作挣不着什么钱,林白榆还是决定犒劳自己,晚上去酒店spa馆按摩。
车拐进地下停车场,林白榆拿起包下车。等电梯时,一群模特聊了起来。林白榆又看见李静怡,发现两人住同一家酒店,于是闲扯几句,加了微信。
电梯间里充斥着口音各异的英语。有个模特拿出手机,要拍合照,大家都配合地挂上笑容,冲着她的镜头比耶或者做一些搞怪表情。
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增加,林白榆回头说“拜拜”,还和李静怡客套了句“回上海聚”。李静怡的回复心不在焉,林白榆也不在意。
电梯门开了,林白榆收起笑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无用的社交。
她进屋脱完鞋就把自己扔在了沙发上,感觉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发干净,只剩一摊脆生生的骨头架子,一动起来就嘎嘣作响。林白榆突然好想大叫,就嚎了一嗓子,无能咆哮似的,又因为嗓子干哑而熄火了。
干这一行最怕水肿,每次拍摄前一天林白榆都得断水。以前还有Lauren盯着她,时不时提醒她喝口水润润嗓子。那会儿没觉得什么,Lauren不在,林白榆才发现哪儿都不方便,哪儿都不对劲。
但她现在没心力想Lauren,整个人瘫在沙发里,累得连挪到床上都嫌麻烦,偏偏还渴得要命。
脑子一团浆糊,上下眼皮打架,眼看就要睡过去,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林白榆眉心拧成一团,恶狠狠地瞥向来电显示。
视频通话的界面上,"A妈妈"这三个字赫然跃入她眼帘。
林白榆吓得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蹿到茶几旁,拧开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了半瓶。
她捏着矿泉水瓶,手足无措地盯着手机。该怎么解释她现在人在酒店?出差?旅游?为什么不告诉父母?无论说什么都免不了被数落一番。而且她还没卸妆呢,这个视频电话不能接。
林白榆绞尽脑汁想借口,最后什么也没想出来。她眨眨眼,橘色假睫毛艳丽得夸张,像火鸟身上最漂亮的翅羽,飘忽起落在她眼上。那通来电因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塑料水瓶被捏得变形。
等了一会儿,第二通电话没再响起,也没有信息发过来,林白榆松了口气。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觉得没那么累了,像给自己找事做似的,点了外卖,然后进浴室卸妆洗澡,出来扒拉几口肉串鸡心又把行李箱整理好。
忙忙碌碌一通收拾,实在是没有活儿干了,林白榆才靠在床上,后背垫着两个枕头,给妈妈回了电话。
响一声就接通了:“你忙完了?”
“嗯呢,妈妈,才下班。”
“实习怎么样,还适应吗,累不累啊?”
林白榆鼻子一酸,她今天真的累死了。“就那样吧,坐办公室,看电脑,写材料,不会的问。”
“那你得学着点,不能老问,总打扰人家,人家嫌烦不用你了。”白晓菁女士教她,“进入社会就长大了,没有人教你,你要自己学着看、学着做。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从小手把手教你也没把你教会,你在外面我心里不踏实。”
林白榆撒娇:“我哪有那么笨,大家都可喜欢我了!”
白晓菁听她这么说,心里也高兴,但还不忘叮嘱:“别觉得人家说两句好听的就当真了,社会上没那么多好心人,别啥话都和同事说,心眼留着点。”
林白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听起来像“哼”的“嗯”。
她做模特这三年,大大小小的恶心事见得多了。
听女儿声音低落,白晓菁也不再说教,语气软下来:“你怎么不打视频啊?我都想你了,一天天也见不着个人影。是不是又瘦了?多吃点饭,公司食堂好不好啊?”
“不好吃,还不如学校食堂。”林白榆根本没去上班,但这句话说得格外真情实感。
“哎呀,你就嘴挑,从小给你养得太仔细了。”白晓菁嘴上嫌弃,劝她,“你还不如回家,在外面闯什么闯。你瘦了你爸又要说我。”
林白榆不解:“他说你干什么?”
“心疼你呗,你爸你不知道。”白晓菁不忘告诉她,“你没事也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好不好。”
“你把电话给他,我现在和他说。”
虽然没人看见,但白晓菁隔着电话翻了个教科书式的白眼。“喝酒去了!成天就知道和朋友喝,就他有朋友!”
“那你晚上吃饭了吗?”
“吃了,你爸做饭了。”
“噢。”
“你不在家,你爸做得简单……”白晓菁说到这儿,又想起什么,另起话头,“家里冰箱都堆满了肉,你不是念叨着想吃牛肉吗,你爸赶集看见牛肉掉价,买了一堆。你什么时候回家?”
“忙完就回。”林白榆随口瞎说。
“哎,那个……”白晓菁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等你回家来,见个人。你大姑朋友家介绍的,我瞅着这孩子不错。”
林白榆:“?”
林白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