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喜帐低垂,锦被铺得极整,喜烛燃去一寸,滴落的红油蜿蜒在烛台边沿,凝成细腻的蜡珠。
她看着桌上那盏未饮的合卺酒,半晌未动。
温栗知时刻谨记,谢以忱想要娶的人是自己的姐姐温嘉仪,自己不过是替代品。
她并不指望新婚夜有人会来。
神思倦怠间突然听见婢女恭恭敬敬叫了声:“世子爷。”
温栗知一怔,闻言回眸。
谢以忱立在门前,廊前灯笼被风吹得荡出去又飘回来,火苗摇曳,青黄烛光落在他身上,瞧不清神情。
半晌。
谢以忱走至桌旁站定,负手望向温栗知,放低声音开口:“栗栗,过来。”
温栗知:“……?”
她乖觉起身,温吞吞走至桌边。
温栗知比谢以忱矮一头多,仰起头,堪堪瞅见他冷白绷紧的下颌。
两人近在咫尺,浓重的酒气混着清冷幽淡的松木香,整个充盈到温栗知体腔,熏得她脸红心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谢以忱提壶斟了两盏合卺酒递给她。
她不说话,伸手接过,挽手交杯后,她踮起脚,因为身量,脚步往前挪了半寸。
谢以忱垂眸望着她,忽地倾身,迁就着她的身量,低头,饮了那杯酒。
温栗知晕晕乎乎饮了下去,弯唇很淡地笑了一下,用手势跟他说了句谢谢。
她动作极轻,转身走到案前,从砚台上拿起笔在纸上写道:“替姐姐出嫁并非我本意,你若想解除婚约,我都尊重理解。”
写完她将纸推到他面前,微点下颌。
屋内红烛熠熠,谢以忱目光落在纸条上半晌无声,温栗知紧张想着,酒也喝了,他应该不会提悔婚吧?
她抬眼,水光潋滟的眸子偷偷瞄过去,手指推了推纸条。
谢以忱压住眼底笑意,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鼻尖险些要碰到。
温栗知下意识往后仰,腰身抵在冰冷的桌沿上,心跳不可控制得失衡,脸颊浮起一抹绯色红晕。
僵持着,长久静寂后,他忽然开口:“栗栗,你是我的妻子。”
谢以忱瞥了眼字迹,忽然笑了笑,两道紧致黑眉微挑,“解除婚约必然于你名声有损,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况且我从未想过要娶别人。”
顿了顿,他倒是不避让,抬起眼皮,:“同样我保证不会纳妾。”
温栗知怔住,欣喜转瞬即逝,男人的嘴惯会说这些甜言蜜语哄人开心,这样一想,她贴着桌沿艰难转过身,执起笔,写道:“世子爷不必立这样的誓言,妾身不会阻挡世子爷……”
还未写完,她忽然感觉颈窝处一阵温热,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以忱薄唇贴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问:“不会阻挡本世子什么?”
“世子妃别停笔,继续写。”
墨水洇开一片,温栗知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她放下笔,抬手想推开他,却被禁锢住,谢以忱骨节分明的大手掌一握,包住她纤细的小手,放在自己腰上。
“谢家规矩严,言多失礼。你不想说话,更不必勉强。日后无论旁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定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话落,谢以忱往后退了半步,很淡地扯了下唇,鼻息溢出一丝笑,“世子妃今日也累了,好好歇息。”
说完,转过身准备出去。
就在他步入门槛时,温栗知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勾住他手指。
指尖微凉,触碰极轻。
谢以忱浑身僵住,愣了一瞬,眉心轻动,他低声笑了一下,笑声极淡,沉磁暗哑的嗓音揉进月色里:“世子妃要我留下吗?”
屋外月光如水,庭院里灯笼蒙映着红晕。
温栗知松了口气,打手语问他:“世子爷为何接受皇上赐婚?难道不是真的想娶姐姐吗?”
问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粉嫩的樱唇微微瘪着。
谢以忱摇头:“不是。”
他压根就没想娶温嘉仪。
温栗知挑眉不解,“那你为何答应圣上赐婚,娶…”
手语还未说完,面前之人忽然俯下身低头,猝不及防覆上来,衔住她耳垂,伸手扳过她脸,猝不及防堵住她微微翕张的唇。
下一秒,整个人被横抱起,待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软榻上。
温栗知呼吸跟着一窒。
她抬眼看着谢以忱。
那双眼平静无波,却偏生有种说不清的挑引意味,仿佛夜色都藏在她眸底,不语,却将人困得动弹不得。
谢以忱躺在她身侧,目光灼灼,停在她眉眼、唇角,又滑至她锁骨之侧,那里微微起伏,像春水被风一碰,漾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柔。
他俯身,伸手将她鬓侧散发撩开,手指轻触她颈边,方才握住她手的那只粗粝手掌也慢慢覆上她娇嫩的肌理。
温栗知缓缓将手放上他的胸膛,指腹一点点描着他衣襟间的纹样,缓慢、无声,像猫踱在夜里,抓心挠人。
谢以忱忽觉喉间发紧,眸色清明不在,欲念浮动。
………
屋外守夜的玲珑和春笙贴着墙根半晚上都没听到动静,心底渐渐拔凉,早就听闻夫婿若是不喜,新婚洞房夜是不会圆房的。
真是可惜了她们四小姐。
正思索之际,屋内忽然传来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自己小姐如呓语般的柔声,又较弱又断续,两人还是未嫁的姑娘家,听得属实有些脸红心跳。
帐幔垂落,香雾未散,屋里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温栗知鬓角垂着几缕碎发……随着他动作微微颤着。
一身里衣素雅,月白色映得肤色越发莹润,领口丝带未系,薄如蝉翼的布料在她胸口起伏间,像湖水轻漾。
她目光始终跟着他,像一道绳索缠着他,一点一点勒进骨里。
帐中衣带渐宽,玉钗落地声轻,窗外檐下雪未化,屋内却已有春生。
他低头覆上她颈窝,唇齿游移,她的身体像微凉的玉,但越抱越热,仿佛她的沉默里燃着一把火,将他从皮肤一路点燃至心底。
温栗知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嘤咛,便击碎了他所有克制。
榻幔内,衣物一件件卸落……
像潮水褪岸,又一波波覆上。
他沉下去,不动声色地缠紧。
……
这动静一闹便是到凌晨都没歇。
到了三更,里头要了回水。
不用多想她们也晓得是为何,啧。
这世子爷瞧着面冷,没想到在这事上委实是……没节制了些…
一夜之间,红烛烧尽,帷帐低垂,两人之间再无缝隙可循。
温栗知羞得缩在被子里,不敢再看谢以忱,也压根不敢再贴着,恨不得黏着床边。
刘嬷嬷说的什么一二三根本用不到,做起这档子事,全是世子爷在主导!
*
天色将亮未亮,谢以忱起了身。
他偏头看了眼缩在他身旁还在熟睡的温栗知,眸色暗了暗,抬手将被角往下压了压。
依制,新婚第二日是要进宫谢恩的。
真真又是好一通繁琐。
清晨的光从窗格斜斜洒进月影纱上。
温栗知颤了颤眼睫,醒来,看见手腕上红痕,想起此事,浑身酸痛困乏愈发明显,她羞红着脸,边看喜婆收走落红帛帕,边攥着被角指了指床榻上空的位置。
“世子爷晨起去训练了,吩咐不用唤醒小姐,待小姐醒了再一道用早膳便是。”春笙心里欢喜,很为自家小姐受夫君爱宠高兴。
玲珑也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世子爷还说顾念小姐,已向宫里递了话,明日再去谢恩也不迟。”
喜婆在旁边打趣道:“姑娘怎么还唤小姐,该唤世子妃了!”
玲珑和春笙抿着唇对视一眼,笑着行礼:“是,奴婢给世子妃请安。”
温栗知好容易退下的红晕现下又浮上鼻尖,往上拉了拉被角,瞥了眼衣服,打手语道:“快给我梳洗,世子爷辛劳,定要饿了。”
玲珑春笙齐齐应是。
没一会儿,玲珑便给温栗知梳了个漂亮的新妇发髻,衣裳也挑了件珍珠白浅色吉服,淡妆轻描,递给她铜镜:“世子妃瞧瞧。”
镜中人眉眼柔和,眸色澄澈。
谢以忱进屋时,温栗知刚梳洗打扮好。
他站在屏风前,目光落在美貌软糯的小世子妃身上。
温栗知见他,含笑娇羞,浓密卷翘的眼睫扑扇。她起身屈膝轻福,一双桃花眼睁圆,在纸上写道:“世子现下要去给父母亲看茶了吗?”
谢以忱点头,朝她伸出手:“世子妃随我同去。”
她轻轻点头,搭上他手掌,起身,缓步走出房间。
*
枢密府素来讲究规矩礼仪。
垂花门后,是谢府的内院。
重檐飞瓦下,廊柱通红,檐角一串铃铛随风细响。廊下悬灯描金,灯心未灭,映得庭中青石板泛着淡黄微光。
温栗知随谢允执缓步而入,所经之处植海棠、修竹,露水未干,风过处带来沉香炉缕缕轻烟。
堂内陈设典雅,正上方悬挂“端敬”二字,右列两女眷,一为族中长媳,一为谢廷焕的幼妹。
温栗知踏入时,厅中香烟缭绕,烛影摇晃,她未发一语,只在毯前恭恭敬敬行一礼,再于下首垂手立定,腰背笔直,目不斜视。
内侍小声唱道:“世子与夫人,奉茶。”
堂内,谢母林氏端坐正首,神色平和,左手执念珠,右手轻扶榻几。她身着银纹云锦袍,头戴百福冠,未言语,只稍抬眼,视线落在新婚儿媳身上。
温栗知自案前缓缓跪下,拢袖叩首,低眉不语。
谢以忱随后半跪在侧,接过身后喜婢奉上的金边雕花盖碗,轻启,茶香弥漫。
他双手递出,道:“母亲,茶。”
林氏接过,微抿一口,满意点头道:“世子妃虽不言语,但礼数倒是没半分差池。”
谢以忱神色如常,只微微敛了下眉。
温栗知听得此语,面无波澜,袖下手指微动,藏于宽袖之内,不显分毫。
林氏望着她,又看了看自家儿子,舒心道:“小以自小不服管教,对繁琐旧礼更是嗤之以鼻,如今成了婚,倒也学会顺着来了,真是难得。”
谢以忱漫不经心道:“规矩自然当守,更何况我娶了个好妻子。”
林氏轻轻将茶盏置回几上,拂了拂手帕,嘴角噙着笑意,语气淡淡:“昨夜辛苦,今日不妨多歇。”
温栗知被这话闹得红了脸,只低着眉。
一盏茶喝完,谢以忱军营中还有事便先行离开。
林氏视线在温栗知面上逡巡,唇边淡出一丝笑意,又似冷意:“你性子静,也好。谢家人多事杂,太张扬的,反落人话柄。”
说罢一顿,目光转向窗外的梨花树。
“中馈账册近日出过一两笔错数。福叔年老,几个旁支管账的也不争气。你既是世子妃,也算是当家人,便先理一理。”
她说得温和,但语中却藏着试探、规矩、评判。
温栗知面上无异,静静点头,未露丝毫迟疑。
林氏收回目光,淡淡道:“福叔会将账册送去。若有不明处,自有人协理。”
温栗知行至廊外,春笙小声问道:“世子妃当真要接那账?旁支几房怕是要生出事端……”
温栗知只淡淡一笑,伸手指了指院前一处梅枝。
那枝上开得极淡,几近透明。她轻轻抬手,食指搭在春笙指尖,轻轻点了一下,示意不必多言。
她神色依旧温软,唇角甚至挂着一点笑意。
*
谢三房的长女谢若蓉坐在廊下,斜倚绣榻,姿态悠闲。她手中拨弄着茶盖,语气不急不缓:“她是世子妃,不假。但谢家中馈这么多年,都是我们轮着理的。她刚进门就想掌权?除非夫人昏了头。”
“可听说夫人在佛堂前烧香时,老嬷嬷亲口说了‘规矩要落到正位上’。”
谢若蓉收了笑,目光一沉,低声道:“正位未必真得手,更何况一个哑巴,话也不能说,倒也无妨,时机到了寻个由头,账房伙计们记得打点好,别出什么岔子。”
婢女会意点头。
“对了,那信送出去没有?”
“连夜送往边外了,估摸着再两三日就能到。”
谢若蓉执着和田玉轮轻轻按摩着脸颊,“且让她得意两天,日后有她哭的时候……”
*
正厅内,谢以忱从军营回来,属下将一封小字条呈上:“三房姑娘今日在内院言语甚多,似乎对世子妃要执掌中篑十分不满。”
他扫了一眼,神色未变,将纸丢入香炉,淡声道:“去盯着,别让人耍花样。”
“是。”
良久,他站起身,走至窗前,恰见温栗知步过偏廊,一袭珍珠白长裙映在檐下,他望着那道背影,指节在袖中缓缓敛起,低声一句:“栗栗既不愿开口,那我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