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栗知嫁入枢密府的第一日,原本是要进宫谢恩参拜,由着谢以忱递了话推迟,入府第一日倒莫名清闲得紧。
虽说在温府里头七八年都被沈氏针对着,可好歹爹爹还算疼她,如今骤然离开,温栗知有些不太适应,枢密府里里外外一切都是陌生的模样。
用完早膳闲来无事在园中转悠了好几圈,心里头思绪乱糟糟,姐姐到底为何要逃婚?这事情还没闹明白,枢密院管家福升便领着府中各处管事过来见她了。
温栗知坐在梨苑正厅西窗下,晨光刚好斜落进来,一线缥缈金边照得她指尖透白。
“老奴福升给世子妃请安。”
温栗知听玲珑提起过这东院福总管,之前一直在太后身边做事,太后不喜人多便被指派了来照顾小世子,也就是他们家谢以忱,事无巨细,府里上下尊敬他,都喊他一声“福叔。”
温栗知上前扶了把,礼貌点了点下颌,婢女玲珑搬来一张圆凳放在旁边。
“福叔您坐。”
福升被她一扶,坐在圆凳上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感叹道:“老奴早知道世子爷心悦世子妃你,盼星星盼月亮,可算将世子妃盼进府了!”
“这枢密东院占地大得吓人,可世子简朴,又不常在京城,偌大的东院也真是没什么人气,这不,老奴守了几十年,总算盼到咱们世子娶了位世子妃。”
春笙嘴快,忍不住好奇问道:“诶?福叔早就知道世子钟意我们家小姐?”
这种客套话要是放在寻常说说也就罢了,可如今知情人都知晓她们家小姐是不得已才替嫁的,那位鼎鼎大名的世子爷原本是要娶大小姐的!
她们家小姐虽平日里不言语,可心气是高的,春笙满腹狐疑。
福升倒豆子似的细细道来:“瞧姑娘说的,老奴活了这几十年眼睛可亮堂着呢,世子妃最喜海棠花对吧?还有那熏香也不喜太浓烈的,世子妃不喜吵闹,喜食什么,有何忌口,我们世子爷事无巨细都一一交代了的。”
“世子爷从前线回来就被赐了婚,连推脱的时间都没有,不过幸好,世子妃嫁进来,老奴看得出我们世子是满心欢喜。”
“那就是大小姐逃婚,反而促了一段良缘!”春笙喜得拍了下拳。
福叔捋着胡须笑说:“是这个理!”
玲珑和春笙先前还担心自家小姐要是受了委屈可如何是好,现下大可放心了!
温栗知抿唇浅笑,心里头欣喜之余,倒生出几分愧疚。先前谢以忱几次三番找她,又是托婢女送信物,又是夜访春晓阁,好一通解释,种种皆被她冷眼相待。至于其中曲折,定有缘由,可她现下还不想探究。
她生得极美,看起来温婉明媚,不是俗艳之人,很是清纯可人。
管家福升抱着两叠账簿佝偻着身子上前一步,将账册恭敬放在她面前的矮案上:“世子妃,这是院里近三月的月账,世子产业…奴才已叫账房备下了粗清两份对照本,一并呈上。”
新妇入府,不管有多名正言顺家世多好,想要拿到管家权都十分不易,更别说枢密院,旁支繁茂,错综复杂,老夫人愿意交权,想要下面管事的服服帖帖,心服口服不是件易事儿。
温栗知原本以为这事还得一番磨蹭,倒没想如此顺利,且言语之间表现出了对她这个新世子妃打心底的喜欢。
她冲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立马点头会意:“福叔是枢密院老人,这些年又将东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世子妃初来乍到,对东院不甚熟悉,又不喜言语,还得多倚仗福叔才是。”
福升赶忙道:“姑娘快别这么说!日后若世子妃有用得到老奴的地方尽管吩咐,那都是老奴的荣幸,老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东院本该交由世子妃打理,若有什么不清楚的,老奴定当一应告知。”
温栗知抬眼看他一眼,她虽不受宠,但到底也未短缺过衣什,且她素来对钱财掌家之事看得极淡,但管家话都点到这个份上,不接倒也不是。
拿过账册翻了翻,温栗知顿住。
早前下聘,沈氏那幅嘴脸就可看出东院财大气粗,可这富有程度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夸张许多。
水葱似的指甲点了点,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绣房,戏院,钱庄…都是世子产业?”
福叔探身瞧了眼,忙“诶”了一声,又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嫁衣和吉服都是世子亲自去绣房选布料眼色,让珍宝阁的秀娘连夜赶制的,尺寸大小也都是按世子妃的规格来的。
温栗知手指一顿,愣了瞬,听福叔的话,意思就是谢以忱一早就知道姐姐温嘉仪会逃婚,自己会替姐姐嫁给他,越发好奇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完,福升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先前听说这位新世子妃不言语,但不知怎的,每每与她对上眼,总觉着那双灵动的双眼有千言万语要说。
温栗知微怔,点点头,垂眸继续看账。
他干笑一声:“下头人事多杂,世子妃要是嫌这些账目烦,奴才也能帮着分担几项,这院落世子妃若有什么安排,老奴一并打点好,您不知道,世子忙碌,素来也不甚讲究,凡事能凑合就凑合。”
温栗知唇角微微翘起,从案上拿起笔写道:
“庭院多种些海棠花,湖畔做架秋千,院落里夜晚灯不够亮堂,多点几盏。”
“南院那片空地休整一下做成练兵场,再建几个靶场,闲来好友可一同游乐。”
“世子喜欢蹴鞠吗?若喜欢,北边那片草地可修剪出来,还有南边建个马球场,骑马击球可是一桩美事。”
………
福叔盯着宣纸,连连点头:“好!好!世子妃想的周全!。
温栗知手指抵着案沿,微微抿唇,良久,才伸手翻开剩下几本账册。
她其实并不精通这些,但从小在温家耳濡目染,看过母亲如何理账、辨收、结银,时日一久,心中自有章法。
梨苑的风吹得很轻,院里枯枝尚未扫尽,她眉眼间静静地,有种说不出的沉稳。
不远处有一只麻雀跃上窗棂,扑楞着翅膀,轻轻叫了一声。温栗知闻声抬眸,那一瞬,眼中竟带了点没藏住的温意。
她低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外采总数,改为每旬一结。”
……
午后时分,东院暖光斜落,内院一如往常安静。
温栗知随手披了件薄衫,执一枝描金檀香小扇,由福升陪着,走了一圈前后院。
谢府不小,从前院的香案堂到后厨、碾坊、水井,再到绣房和药房,凡日用之所,皆需账目衔接、人员调度。
走至酿房门口,一众下人急忙止步行礼。她微微颔首,不言,目光落在屋檐下晒着的黄米与药引袋子上,神色淡淡,却不轻忽。
这时候,绣房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女子轻笑,似带着几分示意。
一位穿淡紫比甲的少女从花树后绕出来,细细碎碎的笑意未收,眼角眉梢皆是轻蔑:“哟,这不是大嫂吗?既是替嫁,也该守些本分,何故这样一幅主母姿态?”
温栗知止步,回头望她一眼。
那人是谢以忱堂弟的庶妹,名唤谢清然,打小娇养惯了,自诩“虽为旁支,也得谢夫人宠爱”。此刻对着温栗知微微行了礼,动作却极敷衍,语气带刺:“曾听管事说,主母每日需查账巡院,需调度内用银料、审度采买之事……只是,大嫂不能言语,如何吩咐?”
一旁的福升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圆场,温栗知已抬手,示意他不必。
她目光落在谢清然脚边,那姑娘穿了一双轻薄的丝履,足下踏着药房甫晒出的碎陈皮,脚背微扬,却不自知。
温栗知不声不响地抬步走上前,缓缓蹲下,素手一翻,从地上捡起几枚被踩扁的陈皮干,仔细地、一枚一枚理进掌心。
动作极轻,却莫名叫人心虚。
她站起身,手心摊着那几片脏了的药引残皮,忽然抬头看着谢清然,眼神静极。
像是看破了她的全部,却连个字也懒得说。
谢清然神色一滞,嘴角笑意微微收了几分,正待辩解,却听温栗知缓缓扬手,将那一撮陈皮轻轻置于她比甲衣襟之上,动作几乎像是怜惜。
福升立即会意,恭敬上前一句:“侧小姐既不慎污了药房晒物,请自去账房登记银数,另寻买料之人补上吧。”
谢清然面色骤变,“我又不是有意。”
玲珑走上前说道:“小姐应该知道,我们世子妃如今掌管中篑,小姐乃礼仪人家,方才那般无礼实属不该,且有意无意,污了就是污了,该赔。”
谢清然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气急败坏地看向温栗知。
温栗知偏过头,不再看她,径自转身,步履轻盈地走进花影深处。
谢清然气得脸涨,却在诸人注视下只能咬唇退开。
福升暗道一声“厉害”,再抬头望向那道纤细的背影,竟感到一丝……敬服。
*
而此时的军营西南角,刀风卷起几丈尘灰。
谢以忱左臂绕袖抽刀,刀尖寒光入目,横空而下,“当”地一声挑落对手长矛,砂石飞溅,练场边顿时一阵起哄。
“啧,你这当世子当得不赖,练武都这么狠,是不是昨夜没能尽兴?”
说话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靖南王陆晏书,他懒洋洋坐在马鞍上,啃着蜜饯,一脸不正经。
谢以忱收刀,懒得理他。
陆晏书却不放过他,□□马跟着踱两步,低声笑:“不是我说,你这新媳妇儿看着细细弱弱的,哪顶得住你这副身子?昨夜你是不是把人吓着了?”
谢以忱盯着他,目光微沉:“再废话,我让人给你送喜服。”
“哎哟。”陆晏书哈哈一笑,眼里却藏了几分认真,“你这刚成婚,不在东院陪世子妃,跑来军营做什么?今日又没什么要事。”
谢以忱没有回答。
他只把刀慢条斯理地收入鞘中,静了一瞬,忽然淡淡说了一句:“本世子看你是平日太闲了,都管到本世子家务事上来了。”
陆晏书怔了怔,挑眉道:“世子妃于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本王关心一二,也不为过吧?”
谢以忱下了马,提步往营帐深处走去,身影高挺,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抬手撩开营帐幕帘,“世子妃劳累,在东院休息,你可还有疑问?”
……?
劳累?
怎么就…劳累了??
陆晏书心想,昨日大婚,新娘子前前后后都被人扶着抱着,压根路都没走几步,再娇生惯养,也不至于说累吧。
谢以忱见他还不走,又道:“还有事?”
陆晏书木了半晌,蒙头蒙脑,神叨叨一句:“那我是不是得去东院看望一趟?”
…………
谢以忱无言以对,掀开幕帘,将他推了出去:“跟你说话费劲,本世子的妻子不劳你去看望。”
陆晏书一脸懵地站在营帐旁,谢以忱冷面寡言不是一日两日,可怎么对待栗栗妹妹也这般敷衍,要是喜欢上温嘉仪,哪至于那样忙碌设局…
不对啊,阿忱那一根筋…打小就喜欢栗栗妹妹。左思右想间,恍惚想到新婚夜那几位成家的军官说的那些脸红心跳的话。
“这洞房夜有的是折腾呢。”
“可不是嘛!”
………
也不知是否因为陆晏书跑来说了一嘴,说他大婚第一日没在东院陪世子妃,谢以忱刚及黄昏,便回了枢密东院。
他方卸甲踏进东院,见府中上下,仆人一片忙碌。
福升见了他,像是打开话匣子,一股脑儿倒出来,喜滋滋夸赞世子妃如何聪慧有想法,与寻常人不同。
……
谢以忱默了瞬,不经意扬起唇角,他的小世子妃倒是和从前一样,鬼马精灵。
一眼便看见主屋灯火尚亮,微风将帘角吹动,屋内有一缕香气透出,是今日她初换的新香——藕香沉桂,淡而柔。
他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
温栗知正伏在案上翻着几本方才查出的药房损耗记录,身侧小炉子里炭火轻响,照得她眼睫有些晕红。她神情专注,唇角微抿,灯光斜打在她侧脸上,那线条淡到有些薄凉。
见谢以忱进屋,温栗知眸光微漾,忙起了身,主动坐在他身旁,冲春笙挑了挑眉眼。
她离得近,身上那股勾人的淡香清幽,谢以忱想起昨晚,不由有些难以自控。锋利饱满的喉结不经意轻滚,眼眸回转,心里盘算着,话到嘴边成了:“世子妃今日可忙?”
温栗知听着,眼波动了动,忽然垂眸轻笑了一下,极有兴致地拉着谢以忱在堂内转悠,手指不安分地在他掌心骚动,最后抬起双眸,抿着唇,用唇语问:“夫君可喜欢?可有不喜?”
谢以忱这才发现,不光是庭院,屋内陈设也都一应照小世子妃的喜好,已然变了样。
他自认定力一流,可此刻有些绷不住,心猿意马。
“甚好。”
“世子妃喜欢,本世子便欢喜。”
温栗知闻言,笑意更深,心里很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