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戴斯特的脸颊滑落,她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麦之的话像一记重锤,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台下的工人们开始骚动,有人认出了麦之就是那个让他们失去工作的机械师。
"抓住他!"有人喊道。
麦之没有动,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戴斯特身上。那目光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仿佛在诉说着无法言说的苦衷。
戴斯特转身就跑。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跑过泥泞的街道,直到肺里火辣辣地疼。但她知道麦之在追她,她能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戴斯特!"麦之的声音在雨幕中传来,"让我解释!"
她跑进一条死胡同,背靠着冰冷的砖墙。麦之追了上来,他的风衣已经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他慢慢走近,像在接近一只受惊的动物。
"戴斯特……"麦之的声音在发抖,"对不起。"
麦之脑子里其实有千万个理由和解释,但是看向戴斯特那双他看了几个世纪的那双眼,他所有思绪直只化成这样简陋的三个字。
麦之的头沉了下去,自责的重复着这三个字。
「急些再急些……」
他哪里有什么要守护的理想,哪里需要自己青史留名,他要的不过只是和她的归宿。
立场对立……这到底是多愚蠢的错误。
远处的工厂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新型纺织机正在不知疲倦地运转。那声音像一首挽歌,为这个注定悲剧的时代而唱。
戴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机械夜莺,"还记得这个吗?"他轻声说,"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像夜莺一样,用自己的心血染红玫瑰,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
戴斯特看着那只机械夜莺,想起他们在工作室里的点点滴滴。那些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讨论,此刻显得那么讽刺。
"也许我们太渺小了,"她轻声说,"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也改变不了彼此的立场。"
戴斯特感觉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爱麦之,爱他的才华,爱他的理想主义。但她无法背叛自己的信念,无法对那些失业的工人视而不见。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她哽咽着说,"就像夜莺和玫瑰,注定无法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戴斯特。”麦之努力想着自己能说出什么话补救这一切。
“我有我的立场,但就如同你耗费心血得来的这些机器一样,”戴斯特伸伸手指向远处的工厂“你也不会随便放弃你的。”
“况且……我爱着的就是这样满带理想的你不是吗。”戴斯特呜咽着
戴斯特咬破了她的嘴唇。血腥味在齿间蔓延时,她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响。远处传来工人们的怒吼,父亲的手下正在用高压水枪驱散人群。而麦之送给她的机械夜莺从口袋滑落,在满地油污里唱起走调的情歌。
——
麦之拆毁第十台自动织机时,液压油喷溅在他新换的白衬衫上,像一串黑色的血泪。这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机器,此刻正在仓库里扭曲成狰狞的金属骷髅。他的手在发抖——这双能组装最精密擒纵轮的手,如今连扳手都握不稳。
此刻麦之跪在齿轮堆里,发现自己在重复组装又拆解机械夜莺。这是第七十九次尝试,每次都会在安装声带簧片时失败——就像他修复不了戴斯特眼里破碎的光。
他清楚的知道,只要自己的机器还在为工厂工作,立场的对立就不会有任何不同,无论什么样的话甚至无论是什么样的爱都越不过这道屏障。
麦之试图偷偷修改补偿装置,但是被戴斯特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工厂主发现了,老克莱门特当着他的面启动粉碎机,那些能保障工人医疗费的齿轮组,在钢铁獠牙间变成废料。"你让我恶心。"克莱门扔给他沾着棉絮的支票,"拿钱去嫖妓都比搞慈善强。"
再后来麦之也试过写废除机器的提案,但已经因此赚到盆满钵满的克莱门哪里会答应,像是听了一个大笑话后把麦之直接赶出了办公室。
戴斯特……
麦之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这样的错误到底怎样才能被弥补。克莱门的办公室离他的工厂就隔了一条街,坐在地上的麦之看向对面冒气团团黑烟的工厂,以及形形色色匆忙走过的人。
他们看上去那样憔悴,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机器到底是什么啊……一直匆忙的麦之好像是第一次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参与着因为相爱而到来的次次轮回,但是这个世界里除了爱的迫切,生命好像也是。
他不禁想到了被禁于礼教的祝丁和被禁于婚姻的Z小姐。
他依然为她心动,他依然不选择放弃轮回里两人炽热的爱,但他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压迫她所爱之人的枷锁之一。
比起他的冲动,只看向自己的情绪而不曾看向真正的她才是最大的荒唐。
麦之受这些想法的指引不知不觉又一次进了工厂,去到一个他很久前就找到的好位置。
“您又在偷看小姐。”盲眼女工爱玛突然出现,手里还做着编织的手工活。
编织的活是戴斯特交给她的,本来是为了帮盲眼小孩逃避开药接触机器的危险复杂活,后来却发现她格外擅长,于是甚至得到了克莱门的同意,允许爱玛在做工期间可以完成针织活并得到正常标准下的一半工钱。
麦之看着看着却觉得爱玛手上编织的图案越发熟悉,像极了他在很久以前给祝丁的定情信物——一只当时特有的花卉纹样手帕。
“小姐您不该来这种地方。”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家的厂子我有什么来不了的。”戴斯特利索的回应着。监工哈克斯依然挡住她的去路,他可忘不掉三个月前这个工厂主的千金是如何把《人权宣言》手抄本塞进童工们的午餐篮。
“戴斯特。”麦之不知什么时候从角落窜到前面来,“麦工”监工哈克斯见状问了声好,也就不再阻拦。
戴斯特拎着水果篮的手微微发颤,继而把手背到身子后:“你来干什么,检查你的新机器吗。” 没等麦之开口,戴斯特将手里的水果篮随手塞给一旁的工人,转身快步又走了出去。
麦之随即追上,却又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工厂的阴影中,他意识到自己至少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他转身走进工厂,机械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工人们低着头,麻木地操作着机器,仿佛他们自己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麦之的目光扫过那些疲惫的面孔,心中涌起一阵刺痛。他曾以为,机械的进步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但现在,他看到的只有无尽的苦难。
“麦工,您怎么又回来了?”监工哈克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同刚才,这次带着更多的谄媚。
麦之没有回答,径直走向那台他亲手设计的新型纺织机。机器的齿轮依旧在转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伸手抚摸着冰冷的机身,仿佛能感受到它的心跳——那是一种无情的、机械的心跳。
“停下它。”麦之低声说道。
“什么?”哈克斯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停下它。”麦之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哈克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机器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工厂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工人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麦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今天起,这台机器不会再运转了。”麦之宣布道,声音在空旷的工厂里回荡。
工人们面面相觑,有人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更多的人则是疑惑和不安。他们习惯了机器的节奏,习惯了被压迫的生活,突然的改变让他们无所适从。
“你在做什么?”戴斯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麦之转过身,与她对视。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疲惫,但也有一丝释然。“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他轻声说道,“这些机器……它们夺走了太多人的尊严。我不想再成为这一切的帮凶。”
戴斯特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工厂主们会找到新的机器,新的工人。你只是……在逃避。”
“也许吧。”麦之苦笑道,“但至少,我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戴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走进工厂。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麦之面前,抬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戴斯特,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一切。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失去你。”
戴斯特的眼中泛起泪光,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麦之,我们之间的鸿沟……太大了。不仅仅是机器,不仅仅是阶级。还有我们的信念,我们的理想。”
“不是的。”麦之低声说道,“至少我们总要试试啊……我真的已经错过你太多次了。”
戴斯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工厂外发阴的天气渐渐晴朗起来,阳光透过云层洒进来,照亮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就在这时,工厂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克莱门特带着一群手下冲了进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目光如刀般刺向麦之。
“麦之,你疯了吗?!”克莱门特怒吼道,“你知道这台机器值多少钱吗?你知道你毁了什么吗?!”
麦之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丝毫畏惧。“我非常清楚克莱门先生。我在恢复工人应有的尊严,弥补我曾经犯下的荒唐过错。”
克莱门特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机械师,一个工具人!没有我的钱,你什么都不是!”
麦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在戴斯特身旁。
“父亲,够了。”戴斯特突然开口,声音坚定而有力。“麦之是对的。这些机器……它们带来的不是进步,而是毁灭。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克莱门特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站在麦之那边。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拳头紧握,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戴斯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在背叛你的家族,背叛你的阶级!”
“不,父亲。”戴斯特摇了摇头,“我是在选择我的心。”
克莱门特沉默了,他的目光在麦之和戴斯特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定格在女儿的脸上。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好,很好。”他冷冷地说道,“既然你们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完,转身带着手下离开了工厂。大门重重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工厂里再次陷入了寂静。麦之和戴斯特站在空荡荡的车间里,彼此对视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戴斯特轻声问道。
麦之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我不知道。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戴斯特的眼中终于流下了泪水,但她笑了。
这笑脸是麦之久未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