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你怎么知道?”顾元琛冷冷问道。

    “接金签令的那日,我在据点二楼,看到了那人的脸,他年纪不小了,脸上有一道疤,深贯右眼,额角上有一处烧伤的疤痕,虽然披着斗篷,却还是能看见他脚上穿的是宫靴。”

    右眼的伤疤……顾元琛登时便想到了太后身边的喜顺,他脸上的那道疤正是当年京城沦陷时被叛军围堵所致。

    “仅凭一双宫靴?”

    纪凌错声音有些低落,轻声答道:“不,那是因为后来我偶遇了周云,她告诉我阿姐的事……”

    “我同她交谈,偶然提起了她今后何去何从才知道周云从前的同伴也是因为接了这个这人的金签令才命丧黄泉,那人死前告诉周云雇主是太后,周云为了保命,只当做从没有听过这件事。”

    顾元琛记得周云对他的坦白,只是他当时便万分不解,为什么太后要杀赵书礼,这一件事虽一直调查,却并未得到眉目,后来因为姜眉,他也无心再多疑忧。

    “从那时起,我才确定是太后,是她要人潜入赵书礼府中行刺,我失败了,先前我和阿姐杀了褚盛的事也一并暴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挺而走向杀回去,把青衣堂的那个主事了结了,拿了他的解药,这样一来,即便会被两道追杀,也不会受人辖制。”

    纪凌错眉色张扬,说得轻松得意,可是转而眼神中多了几分落寞。

    他当时只顾着自己解胭虿散,忘记再留一时那解药……若是当时他没有心急,那阿姐便也不会再受折磨,他心中的悔恨不甘,又何止于此?

    顾元琛看不到纪凌错此时脸上的神色,也对他所知甚少,可是心中已然相信了他字字所言,自然,也捕捉到了此事中的漏洞。

    “那丞相夫人最终为何身亡?不可能是太后做的,丞相夫人是她母家的远亲,与她一条心的人,如今无论如何看来,都不像是要你去杀赵书礼,而是本就要将祸水引到你的头上去。”

    “这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敬王爷,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当时要行刺你的死令,猜猜阿姐是从谁那里接下来的?窨楼里这一点倒是很好,雇主绝不会认识第二个青衣堂的堂主的——”

    顾元琛心底一冷,他怎么会没有料想过这个答案,他又何尝没有体味过这种杀意。

    见他身形一僵,纪凌错也便没有再说下去,他觉得顾元琛阴毒又可笑,可是知道了是太后要杀他,却又不解,他从小是无父无母一般活着的,只有阿姐给过他温暖与怜惜。

    他无法探知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可以令母杀子。

    两人默了片刻,顾元琛不想在这屋内多留,转身离开了。

    “如今外面的人在追杀你,在本王查清究竟是什么事之前,你可以留在王府。从前的事,本王既往不咎,洪英对不起眉儿,他也还补了,眉儿更是早就原谅了他……你若是再动手伤人,便也没有这份谅解。”

    “不需要,敬王爷。”

    纪凌错微眯起了双眼,对顾元琛所说的话十分不屑。

    “还没有什么人能抓到我,我更不会留在你的府上,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来见你。”

    顾元琛推门的动作止住了,冷冷道:“你若想来,本王会见,可你若是招惹事端,伤了本王的人,本王也会奉陪到底。”

    纪凌错轻哼了一声,越过顾元琛推门离开。

    “难为你了,把一个没用的酷吏当成宝,既然阿姐原谅他了,我便也放过他——按照你说的,既往不咎!”

    何永春绕着纪凌错冲了进来,搀扶着顾元琛坐下,见他面色苍白,唇也干裂着,不免心疼,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竟是无有一日安宁。

    “王爷,就这样放他走了?可是——”

    即便是蒙着眼,顾元琛面上痛苦的神色也分明可见,何永春虽然不甘心,却也止住了话,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你还记得吗,那时眉儿说过的,她要杀我是因为她接了窨楼的死令,能发这死令的人,也必然是非富即贵的。”

    何永春顿了顿,大约也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回答:“别想此事了,王爷,我扶你回去歇着。”

    “何公公,我真的想不通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恨呢,恨到一定要我去死?就是因为当年我害她被废吗?”

    这样的话,顾元琛在年少的时候就不止一次问过何永春,他永远都是那么迷茫,即便他的心智已经远超同龄的孩子,甚至何永春已经要事事都听从他的安排了,他还是需要人来解答这个问题。

    他轻声呢喃道,像个孩子一样不解,像是在自我劝解一般。

    “可是我也不知道八弟为什么会死,当时的太医不都说了吗,是他比我健壮,生得也很好,可是偏偏他生下来就是死胎……你说,若是他活下来,是不是所有人便都得偿所愿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答案,除非他亲口去问当年的徐妃,当今的太后。

    当年的顾元琛和而今的顾元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遍又一遍拷审自己,庸人自扰之。

    *

    “珩儿!别,别走——”

    自从和顾元琛大吵一架,太后的梦魇比先前闹得更厉害,时常在梦中呓语,宗馥芬见怪不怪,只一味埋头诗读,见她叫的声音愈发大了,才叫醒了她,敛了神色关心安慰。

    太后定了心神,才看清身边跪着的是宗馥芬,自己的女儿不能以公主的名义陪伴在身边,却是另一个女子,多少让她心有不满,可是宗馥芬很是懂事,对她也孝心可鉴,故而太后挑不出什么错来,接了宗馥芬递来的茶,抿在口中。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哀家这几日多梦,一时都忘了让你回去。”

    “不是的,是儿臣自作主张前来的,这些日子太后娘娘抱恙,儿臣平日里多受皇兄垂怜,太后呵护,总是要尽一尽孝心,才不辜负天恩。”

    “儿臣听说太后娘娘近日来总是梦魇,只记得母亲从前也是如此,若是无人看护被梦魇所扰,醒来后常常会胸闷气积,不知太后娘娘如今可有不适?”

    “哀家还好……只是想起了珩儿。你是个好孩子,哀家记得你这一片孝心了。唉,你从小便是这样懂事的,那时你还尝和怀乐一起玩呢……还有那个逆子!他若是也能同你学到三分,哀家又何故卧床不起呢?”

    “对了,孩子,你可知道陛下如今怎么样了,哀家才想起来,陛下还病者呢,如今可好些了吗?”

    “儿臣今日做了药膳,午时派人送去顺便问过了冯掌事,陛下已经醒了,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宗馥芬只是笑了笑,与太后闲叙了几句,便拿起藏在裙下的书册离开了。

    珩儿?是七哥那个出生便死了的弟弟?没想到太后还给他起了名字呢,到底如今是太后娘娘了,若是从前先帝在时,只怕她都不敢提起这位皇子,只低眉顺眼着。

    她不免心里叹气,老天不长眼,总是让这样的小人过得自在。

    她只带了一个侍女,径直去了花园赏景散心,让侍女回去送书拿鱼食来,顺势将藏在袖中的小瓶子丢进了池中。

    才见池面泛起涟漪,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让你心中烦闷?”

    “参见皇兄,皇兄竟然出来走动,那如今可还身子不适吗?”

    “朕好多了,也多亏了你的药膳,午后有了些气力出来走走。”

    顾元珩连忙让宗馥芬起来,看她穿着朴素,身边又无人侍奉,不免心疼歉疚,温声道:“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不必行礼吗?皇家对你亏欠颇多,宗家又为国不惜热血,朕怎敢当呢?”

    “你无辜受了那么多年苦楚,也不必节俭什么,你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不必考虑太多。”

    听到这样的关心之语,宗馥芬虽心底一暖,却还是迅速冷静下来,笑着答道:“皇兄已经对我很好了,如今天下也不算安定,百姓们生活也不算富足,芬儿怎敢享受豪奢呢?能为皇兄节省,能为太后尽孝,心底便也踏实了。”

    顾元珩浅笑,眼中全满是担忧,犹豫道:“芬儿,有件事朕还需和你说明——是关于乌厌术石的。”

    听到这四个字,宗馥芬周身犹如雷击,怔在原地,这么多年折磨侮辱,莫说是听到这个名字,就算是想起,回忆起,她都如坠冰窟,绝望麻木。

    “他……怎么了吗?他已经与我无关了。”

    “朕明白……本应当杀了他解你心头之恨,解无数百姓和将士的心头之恨,可是如今北蛮灭国,原北蛮治下之民若要与中原百姓相融,并非一时可为,更不可能屠尽北蛮,而治。”

    “况其边民复国之念仍盛,若乌厌术石一死了之,那原北蛮境内便很快会再有一个新的他,从此战戈不休,可是若是乌厌术石活着,在京为囚,便是大有裨益,假以兴替,北蛮便会真正归属我大周治下,所以朕才迟迟不杀他——只是朕明白,若如此,你不免受了许多委屈。”

    宗馥芬强忍住泪水,笑道:“不委屈,芬儿能回来便已经很好了,只是,只是七哥也是这样想吗……我记得,乌厌术石杀了他无数亲信,多少血羽军和龙武卫军的将士们都战死在了北边……”

    顾元珩亦是无奈,淡淡道:“世间无两全之法,他们的苦衷怨恨朕明白,他们可以对朕不满,可朕是皇帝,不能逞一时之快,需为天下百姓与后世子孙着想。”

    “陛下深谋远虑,但凭您的安排,芬儿并不委屈。”

    “好,待回京之后,朕也为你挑选一处宝地做你的公主府,让你能到宫外居住,便也更自在些。”

    “多谢皇兄厚爱,”宗馥芬瞥了一眼不远处站在他身后的那燕儿和小怜,柔声问道,“诶,难道这位就是皇兄从民间带来的娘子?”

    “不,她原是紫宸殿的人,那个孩子是朕微服私访时所救,朕已有意将她记在敏王名下。”

    “……原来如此。”

    “想来你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吧——朕才带她出来,你若是平日无聊,朕让小怜多去探望你。”

    “孩子还小,见了我这无趣之人反倒少了玩乐了,皇兄要去见太后,芬儿便不打扰皇兄了。”

    顾元珩眉间的沉思似乎是缓解了一些,带着冯金离开了,燕儿带着小怜上前给宗馥芬行礼,宗馥芬连忙将人扶起。

    “燕儿姑姑,你们娘子这几日可安好吗?陛下如今可准予旁人探望么?”

    燕儿摇了摇头,把手里提着的食盒交给小怜,让她坐在亭内等着,带着宗馥芬到了静处,险些便要哭出来,只想问宗馥芬是否知道什么内情,道是这些时日陛下不让她照顾姜眉,也未有一次前去探望。

    宗馥芬对姜眉心怀歉疚,有心想要帮助,可是顾元珩有旨意,她也不能贸然去见,如今听燕儿这样说,更是担忧,她虽有心,却还是不免要顾元琛帮助,想起顾元琛那日的话,便更是倍感无力了。

    两人不知道怎么办,回到了小怜身边,小怜见两人都是愁眉不展的模样,竟然还安抚起了两个大人,宗馥芬将她抱在怀里,寒凉了许久的心,也多了几分暖意。

    “陛下既然还是让信任的人照顾着娘子,那想来还是疼爱的,我也只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燕儿姑娘也只听听罢了。”

    宗馥芬只道是朝中有人借着姜眉的身份大做文章,攀诬顾元琛惹得陛下疑心,其实并无大碍,姜眉毕竟怀有皇嗣,陛下又十分仁厚,不会让她为难的。

    她把面颊贴在小怜的额头上,安抚着燕儿,也安抚着自己的心,虽然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她还是认为姜眉今后的日子不会难过的,待她诞下皇嗣,自己和宗家拼尽全力也要让她坐上皇后之位。

    总是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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