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吴遥心里还有另一个疑点。为何要下两种毒?
只为了让病人全身溃烂、生疮,而不得救治?目的何在?意义何在?
复仇?毫无规律?毫无规律地报复?
谁会跟整个雲州的人都有仇?
她今日调了官府的卷宗,近些年并没有轰动整个雲州的案子。目前看来这个猜测并不合理。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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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吴遥去了城东橘子园。
香栾的确没说错,她娘就是整个芜城最会种橘子的人。
连绵的橘子树,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尽头。徐徐微风拂面,带着淡淡的橘子香,沁人心脾。
金橘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树枝不堪重负地垂下了头,她毫不费力地摘到一个,把皮剥开,尝了一瓣。
受洪水影响,她手中这个橘子并不好吃。
本来打算摘两个回去,现在她改了主意。
就算这里有成片的橘子林,也很难挑出几个好吃的橘子。那小姑娘较真,尝到不好吃的橘子肯定要哭。
就算赵瑛昧着良心说好吃,说她娘是橘子状元,她也会哭。
摘一个回去就行,让赵瑛和陆诚吃完。
她按着李娘子跟她说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小瓷窑,旁边有个屋子,台阶上还晾着烧好的瓷碗,一排排,摆得很整齐。
李娘子说,今年橘子的收成好,本来不用烧瓷的,结果遇上了洪水,只能自认倒霉。
她将自己拿来的布手套戴上,钻进去翻找半天,一无所获。
其实昨天她就能料到自己今天一无所获。
还真是意料之中。
她一到雲州,就落入了幕后之人的局中,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敌暗我明,她失了先机。
失了先机就看动机。
为什么要下毒?
为什么要把这次投毒伪造成洪水过后的疫病?
手段还如此拙劣,稍微懂点药理的人就能看出来,这并非疫病。
还是复仇吗?
由砒霜制成的烂肉丹。
砒霜,哪来的呢?
为什么又要下两种毒?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摆在她眼前,亟待她去解决。
这些问题之间必有联系,找到它们的联系,便可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脑中灵光乍现。
如果第二种毒的毒性不是为了抑制第一种毒的解药呢?
如果第二种毒还没开始发作呢?
如果说只有一种毒看起来不像疫病,两种毒加起来更像疫病呢?
人祸变天灾?
届时谣言四起,国君无德,杀戮过甚,天道厌之,故降此大戾,致使民多疫死。
他欲剑指天子!
这是最坏的打算。
如果是这样,第二种毒一旦开始发作,恐怕会危及他们的性命,如同疫病一样致人接二连三地死亡。
若真如此,她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她要跳出幕后之人设下的圈套。
吴遥忘了把橘子带给香栾,她也不知那颗橘子掉到哪里去了。
香栾没有怪她,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盯着睡梦中的阿娘。
李娘子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气色也愈发不好。若是醒着,她就用长满脓疮的手,忍着剧痛写下她这些年种橘子的手艺,再一一解释给香栾听。
有这一技之长和橘子园,她女儿就不必同自己一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她的香栾会拥有与她截然不同的一生。快乐的?无拘无束的?都无所谓。
她是苦命人,她的女儿不是,绝对不是。
香栾盯着睡梦中的阿娘,止不住地小声抽泣。
细碎的哭声夹杂着不安,萦绕在所有人心间。
好些人坐在门前,他们想说些什么安慰香栾,又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他们心里也充斥着恐惧、担忧和害怕。
一碗药一碗药地灌下去,不见半分好转,病所早已被阴云笼罩。
终于,他们突然发觉自己无暇顾及这个小孩,又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间。
哭吧,哭一哭也好,人总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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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遥找上孙大夫,把自己的猜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孙大夫以为,我的猜想是否合理?”
孙大夫捻着自己花白的长须,若有所思地点头:“吴大人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不知您这边可有什么进展?”
“的确有,我发现第二种毒里掺了某种蛇毒,此毒能令人神志不清,彻骨生寒。我已经试着将蛇毒解药加进药里,始终收效甚微。应该是药性相克,剂量不对,我再和其他大夫讨论讨论。”
吴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起身告辞:“我明日还要和陆诚到府衙处理赈灾一事,这些事就麻烦孙大夫了。”
孙潜随着她起身,回礼:“医者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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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潜一进病所,刚好遇上才从知府忙完事,赶来病所找李香栾玩的赵瑛。
“惠宁公主?!草民见过惠宁公主。您怎么来病所了?此地危险,您速速离去!”
赵瑛手里拿着彩绣球,疑惑地看向眼前背着药箱,佝偻着身子朝她行大礼的鹤发老人,努力回想。
记忆中,没有哪张脸和眼前这张饱经沧桑的脸对上。
她谨慎地过去将人扶起:“你是谁?”
他不起:“公主不记得草民也很正常,草民孙潜曾身负皇命,入京都为公主治病。”
“治病?本宫身体康健,没什么……”
她止住了话。
她幼时的确生过一场大病,母妃为此心力交瘁,各处张榜求医,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见赵瑛记起此事,他便两泪纵横,一脸悔恨地捶胸顿足:“没能治好公主之病,实乃草民终生之憾!不曾想今日还有机会见您一面。您的病,可好些了?”
赵瑛连忙拦下他,这么大年纪了,别把自己弄出什么好歹来。
“好多了。本宫之病乃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无需自责。”
陆诚时刻关注着赵瑛的动向,听到她这边有动静,把耳朵凑过来听热闹:“自责什么?孙老头你怎么了?”
赵瑛踹了他一脚:“跟你有什么关系?熬你的药去!”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爱听别人八卦的坏毛病。
“贵妃娘娘未入宫前曾对草民施以援手,草民曾发誓定结草衔环,以报贵妃大恩。没能治好公主的病,老朽愧对贵妃娘娘啊!”
早些年,他听说惠宁公主重病缠身,想着报恩的机会到了,揭榜入京都为公主治病。
没想到公主之病棘手,直至贵妃去世,他都未能替她女儿根治,实在是悔恨不已呐!
赵瑛已经好久没听见别人唤她母妃为贵妃,而非妖妃,一时半会还有些恍惚:“此病于我已无大碍,您不必挂怀。”
“草民斗胆再为公主请一次脉,请公主伸手。”
赵瑛朝他伸手,孙潜赶紧找一旁看戏的陆诚要方干净帕子。
陆诚看了孙潜一眼,又看了赵瑛一眼,欲言又止。
赵瑛以为他不愿拿出帕子,并不勉强,对孙大夫说:“用你自己的帕子就行。”
孙潜解释:“草民的帕子有些脏。”
“我不觉得。”
即便如此,孙潜坚持找陆诚讨了方干净帕子垫着,替她诊脉,确如她所言,脉象平和。
他安心不少。
香栾突然跌跌撞撞从房间里冲出来:“孙大夫!孙大夫,我娘、我娘她吐血了!您快救救她!您快救救她!”
赵瑛心中一凛,提着裙摆跑到香栾身前,蹲下去,用力按住她单薄的肩:“香栾,你说什么?!”
“姐姐,我娘吐血了!呜呜呜……噗!”
香栾也吐黑血了!
“香栾,香栾!你怎么了?你也吐血了?孙大夫!孙大夫!”
香栾只哭不说,一个劲儿地央着孙大夫过去救她娘。
见香栾哭得伤心,赵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为她拭去脸上的伤心泪,却被身后陆诚大力拽起,往后退了三四步,跟香栾隔开一大段距离。
她还欲上前,又被拽了回来。
陆诚挡在她身前:“公主,此地危险,您快些离开。”
孙潜也附和:“公主您快些离开,草民定会研制出药方。”
听到香栾的哭声,一大堆人围了过来。
他们的面色慢慢变得如经霜打般苍白,嘴唇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毫无血色。
他们每个人眼里紧锁着无尽的凄凉与惶恐,赵瑛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个好字。
“本宫不走。”
她好似透过一双双眼睛,感受到了他们心中深藏已久的绝望。
陆诚发觉她的状态不对,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公主,不止病所里的人需要您,外面的人也同样需要您。您从京都赶到雲州,不就是担心他们相互勾结,欺上罔下,私吞灾银,欺压灾民吗?有您在这,他们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见赵瑛依旧魂不守舍,陆诚给她找了件事做:“公主,你把吴遥找回来,她在外面跟何知州一起施粥。”
赵瑛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魂:“好,我这就去寻她。”
好在是虚惊一场,李娘子吐了几口黑血,昏了过去,没过多久又醒了过来。
李娘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柔声细语地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香栾。
孙潜和另一个大夫一起给她们娘俩诊脉,孙潜拿出自己的金针,沾了点李娘子唇边的毒血,拿到眼前仔细观察:“发作了。”
另一个大夫看着孙潜变黑的金针,无奈地叹气:“确有孙老所言。”
这样一看,更像惠州大疫,面上生疮,冷热交替,吐血不止,意识不清。
也印证了吴遥的猜想。
“昨日,我和梁大夫他们又调整了一次药方,上午见病人们脸上的疮好些了,以为这次药方起了效,没想到还是不对。”
吴遥:“多试几次,总会对的。”
“嗯。”
陆诚提议:“孙老头,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诊了。这一来嘛,你上了年纪日日奔波,身体肯定吃不消,二来嘛,这样也方便你安心研制药方。”
孙潜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