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的晨曦,没有玉门关那种撕裂黑暗、充满生机的壮阔。
它是被精雕细琢的窗棂筛进来的,带着一种温顺的、被驯服的光,慵懒地铺陈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裴铮几乎一夜未眠。
身下是价值连城的云锦软褥,他却觉得硬得硌人。空气中残留的合欢香混着红烛燃尽后的焦油味,吸在胸腔里使人发闷。
侧头看向暖阁,那里已没了人影,他莫名松了口气。
收拾停当走出内殿,时间还早,殿内殿外只有各司其职的宫女太监携碎步经过。
安静的有些可怕。
看了会富丽堂皇但围合严密的的宫墙,他无甚兴致的回了主殿。不知道做什么的他只能僵硬地坐在窗边的紫檀圈椅上,看着窗外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了无生气的天空。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而规律。
不是宫女的碎步。
裴铮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去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他的刀,在婚礼前就被“妥善保管”了。
珠帘轻响,澹台昭临走了进来。
她已换下昨夜的常服,一身玄色绣金凤的朝服,庄重肃杀,长发一丝不苟地绾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全身没有任何新婚的痕迹,只有属于摄政长公主的冰冷威仪。
澹台昭临没看裴铮,径直走向内殿的紫檀书案,案上早已堆满了厚厚的奏疏。
“驸马。”澹台昭临突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巳时三刻,本殿与你同往紫宸殿面圣。内侍监已在外面侯着,朝服很快就送过来,至于规矩,他们会教你。”
裴铮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臣知道了”卡在喉咙里,吐出来只剩一个干涩的:“是。”
他的存在,于她而言,仿佛只是日程表上需要完成的一项“事务”。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裴铮体会到了比沙场练兵更严苛的“规矩”。
几个老内侍围着他,事无巨细地教导:如何走路(不能带风,步履沉稳)、如何行礼(角度、速度、眼神)、如何应对皇帝(垂眸、少言、谦卑)……
每一个动作都被拆解、矫正,直到符合一个“完美驸马”的标准。
“将军,哦不,驸马爷,”一个老内侍尖着嗓子,皮笑肉不笑,“您这手……拿惯了刀枪,握玉笏时,得再放松些,显得从容贵气。还有这眼神,看陛下和殿下时,要恭敬温顺,不能带着……嗯,煞气。”
那‘煞气’二字,带着明显的敲打。
裴铮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乱窜,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驸马”的皮囊。
他死死攥着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得他透不过气。
紫宸殿的谢恩,更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码。
年幼的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眼神懵懂好奇。澹台昭临端坐一旁,气场却压过了龙椅上的天子。
裴铮依照“规矩”,下跪、叩首、谢恩,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能感觉到龙椅旁投来的那道目光——审视,评估,像是在看一件新得的、尚未驯服的兵器是否合用。
“裴卿平身。”澹台昭临的声音自上传来,带着天家特有的疏离,“既为驸马,当谨守本分,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
“臣,谨遵殿下教诲。”裴铮垂首,声音低沉。
分忧?效力?
不过是困在这金丝笼里,做她权柄的点缀和筹码。
退朝时,在长长的宫道上,迎面遇上了几位重臣。
为首的正是当朝李相,三朝元老,清流领袖,也是朝堂上对长公主揽权最为不满之人。
李相须发皆白,目光如电,扫过裴铮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
“裴驸马。”李相停下脚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一步登天,可喜可贺。只是,这宫阙九重,比之玉门关的黄沙大漠,想必别有一番滋味?驸马爷可还习惯这‘锦绣’前程?”
话中带刺,暗指他攀附裙带,甘做鹰犬。
周围几位官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气氛微妙。
裴铮脸色一沉,血气上涌。
若在边关,这等当面羞辱,他早已拔刀相向,可如今……
他攥紧袖中的拳头,指节泛白,正要开口,一个清冷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
“李相。”
澹台昭临不知何时已走到裴铮身侧半步之前,玄色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
她并未看李相,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驸马初入宫闱,礼数或有生疏,自有本殿教导。李相虽年岁已高,但自诩为国操劳,还是多关心关心江南水患如何解决吧。”
李相脸色微变,长公主这是在敲打他越俎代庖,更是在提醒他谁才是真正掌权之人。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澹台昭临并未停留,继续前行。
裴铮落后半步跟着,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方才那瞬间被她挡在身后的感觉异常清晰。
是维护?还是仅仅因为她不容许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随意折辱?
他心里的那点涟漪很快被无尽的不解和困惑镇压,随后归于平静。
*
栖梧宫成了裴铮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
白日里,澹台昭临几乎不在,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紫宸殿、政事堂、甚至六部衙门之间穿梭,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国事。
裴铮则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摆设,活动范围仅限于栖梧宫和有限的几个皇家园林。
他被剥夺了兵权,远离了战场,甚至远离了朝堂的核心。
所谓的“驸马都尉”,不过是个虚衔。
每日的生活只剩下:按规矩向长公主请安(她多半不在,或在处理公务,只隔着门淡淡应一声“知道了”)、在内侍的“教导”下学习繁琐的宫廷礼仪、以及……漫长的、无所事事的等待。
他开始在栖梧宫的书房里消磨时间。
长公主的书房极大,藏书浩瀚,从经史子集到兵法典籍,甚至一些罕见的地理志异、域外杂谈,应有尽有。
这倒是意外之喜。
他不再碰那些治国理政的圣贤书,只挑些兵书战策、山川地理翻阅,聊以慰藉那颗被囚禁的、渴望沙场的心。
一日午后,他正对着一卷西北舆图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羊皮纸上划过玉门关的位置。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澹台昭临走了进来。她似乎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廷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玄色的朝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她没料到裴铮在书房,脚步顿了一下。
裴铮立刻起身,垂首:“殿下。”
澹台昭临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舆图,在玉门关的位置停留了一瞬,又落到他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冰冷,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在看舆图?”她问,声音比平日少了几分锐利,带着一丝沙哑。
“是。”裴铮应道,心中莫名一紧。
她没有再说话,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
她拿起一份奏疏,看了片刻,眉头却越蹙越紧,最终烦躁地将奏疏丢在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裴铮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他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不是朝堂上的杀伐果断,而是一种深重的、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垮的疲惫。
这瞬间的脆弱,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底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原来,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也会累?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女官匆匆而入,面色凝重,在长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裴铮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陈国公”、“弹劾”、“军粮”几个词。
澹台昭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那点疲惫被凌厉的寒光取代。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宽大的衣袖,袖口拂过书案边缘一个未盖紧的砚台。
“啪嗒!”
墨黑的砚台摔落在地,碎裂开来,浓稠的墨汁溅射而出,正好有几滴溅到了长公主玄色朝服的下摆和……她裸露的手背上。
她似乎毫无所觉,目光如刀般射向女官:“备轿,去政事堂!传户部尚书、兵部侍郎即刻觐见!”
“殿下,您的手……”女官惊呼,连忙掏出手帕。
澹台昭临这才低头,看到手背上蜿蜒的墨痕。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不是她的血肉之躯。她随意地甩了甩手,墨点飞溅在地毯上,留下更深的污迹。
“无妨。”声音冷硬如铁,“更衣!”
她转身就要走,仿佛那点墨迹和方才的疲惫一样,都是不值一提的插曲。
“殿下!”裴铮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脱口而出。
长公主脚步一顿,侧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也带着被打断的不悦。
裴铮喉头一哽,那句“墨汁需及时清洗,恐伤肌肤”卡在喉咙里,在对上她冰冷而带着压迫感的目光时,瞬间冻结。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方才那点涟漪般的脆弱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处理政务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方才那点莫名的悸动,显得如此可笑。
他垂下眼:“……殿下慢走。”
长公主没再停留,带着一身凛冽的气息,快步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裴铮和满地的狼藉,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墨香。
他蹲下身,默默捡起碎裂的砚台残片,指尖沾上冰凉的墨汁。
那墨痕在她手背上蜿蜒的样子,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烙印在他眼底。
可对她而言,那不过是需要拂去的尘埃。他心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火苗,被这无情的事实,轻易地、彻底地浇灭了。
囚徒,永远不要试图去揣测主人的情绪,那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