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维护”与陈国公的弹劾,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两块石头,在朝堂和裴铮周围激起了层层涟漪。
裴铮这个看似尴尬的驸马位置,变得微妙而引人注目起来。
一些嗅觉灵敏、或是与李相、陈国公不对付的官员,开始尝试接触裴铮。
邀请赴宴的帖子,如同雪片般飞入栖梧宫,虽然大多被长公主以“驸马需静心习礼”为由挡了回去,但总有那么一两次,是裴铮无法推脱的皇家家宴或必要应酬。
这日,裴铮被“请”去参加陈国公府上的一场赏菊宴。
名义上是赏菊,实则是各方势力试探、拉拢、交锋的名利场。
国公府邸花团锦簇,丝竹悦耳。
裴铮一身华服,坐在席间,却感觉与周遭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格格不入。
他像一柄误入锦绣堆的锈刀,浑身不自在。
“裴驸马,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英武不凡!”一个身着锦袍、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端着酒杯凑过来,笑容可掬,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在下吏部侍郎王明远。驸马如今深得殿下信重,前途无量啊!”
信重?
裴铮心中冷笑,面上却只能维持着疏离的客气:“王侍郎过誉,裴某一介武夫,蒙殿下不弃罢了。”
“诶,驸马过谦了!”王侍郎凑得更近些,压低声音,“殿下慧眼识珠,驸马便是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剑!只是……这剑光太盛,难免惹人忌惮。听闻陈国公那边,对驸马在玉门关时的一些旧事,可是颇有‘兴趣’啊……”
裴铮眼神一凛。
旧事?他在边关浴血奋战,每一份军功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能有什么‘旧事’?
王侍郎见他神色,满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驸马不必担忧。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驸马根基尚浅,朝中若无一二知交好友代为周旋,恐难抵挡明枪暗箭。李相清流一脉,对殿下……咳咳,对驸马您,也颇有微词啊。”
裴铮明白了。
这是来结盟的,或者说,是想把他拉入某个阵营,作为对抗李相、陈国公,甚至可能……间接对抗长公主的棋子。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看似示好的橄榄枝,实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他若接下,无论成败,都等于主动跳入了朝堂倾轧的漩涡,彻底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这与他想要“明哲保身,护住家人”的初衷背道而驰,更会将他与长公主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他端起酒杯,掩饰眼中的冷意:“王侍郎好意,裴某心领。只是裴某如今身为驸马,唯殿下之命是从。朝堂之事,非臣下所能妄议。”
王侍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驸马忠心可嘉,佩服佩服。只是这世事难料,多一条路,总归是多一份保障,驸马不妨……再想想?”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裴铮的肩膀,转身融入人群。
裴铮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
他知道,拒绝便是得罪。这些看似和善的面孔背后,不知藏着多少杀机。
而且他孤立无援,唯一的倚仗,竟是那个将他推入这深渊的女人。
宴会散后,裴铮回到栖梧宫,心情比去时更加沉重。
刚踏入殿门,他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澹台昭临坐在书案后,案上摊开一份奏折。她没看折子,而是抬眸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陈国公府的菊花,开得可好?”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她知道了?她一直在监视他?
“尚可。”裴铮垂首答道。
“王明远此人,口蜜腹剑,尤擅钻营结党。”
澹台昭临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裴铮紧绷的神经上,“他跟你说了什么?想让你投靠谁?吏部尚书张潜?还是……他背后的端王?”
裴铮猛地抬头,对上她洞察一切的眼神,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竟然连王明远背后可能的靠山都一清二楚。
“臣……”裴铮喉头发干,“王侍郎只是……寒暄几句。”
“寒暄?”长公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拿起案上那份折子,随手丢到裴铮面前,“看看这个。”
裴铮捡起折子,快速扫过。
这是一份弹劾他的奏章,落款是陈国公。内容竟是指控他当年在玉门关时,曾纵容部下劫掠过路商队、中饱私囊。时间、地点、甚至‘苦主’姓名都写得有鼻子有眼。
纯属污蔑!
他在边关军纪严明,绝不容忍此等恶行!
裴铮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当即道:“这是构陷。”
“本殿知道是污蔑。”澹台昭临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陈国公不过是想试探,看看本殿对你这个驸马到底有几分回护之心。也想看看,你这把刀,是不是真的只能握在本殿手里。”
她站起身,走到裴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凤眸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审视:
“裴铮,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本殿的驸马,你的命,你的名,都系于本殿一身。离了本殿,你在这朝堂之上,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伸出手,不是安抚,而是带着警告意味地点了点他的胸口,指尖冰凉。
“管好你自己,不该听的话,别听,不该见的人,别见。否则,不用等陈国公动手,本殿会先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金丝断骨’。”
澹台昭临转身走向内殿,只留下一句轻声命令:“把折子处理掉,明日早朝,本殿自会料理。”
裴铮站在原地,手中那份污蔑的折子仿佛有千斤重。
愤怒、屈辱、后怕、还有一丝被她说中处境后的无力感,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他以为自己是棋子,原来在真正的棋手眼中,他连做棋子的资格都如此岌岌可危。
她不是他的倚仗,她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闸刀。
而他方才在宴会上那点试图保持距离的挣扎,在她眼中,恐怕幼稚得可笑。
这金笼,比他想象的,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他所谓的“明哲保身”,在滔天权欲面前,不过是个一戳即破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