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公主在的早朝上以雷霆手段驳斥了陈国公的弹劾。
她甚至没有过多争辩,只是抛出了几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陈国公之子在江南任上贪墨渎职的确凿证据,当场将其下狱查办。
此举既震慑了陈国公一党,也无声地宣告了澹台昭临对裴铮的“庇护”。
——动裴铮,便是与她为敌。
朝堂皆惊,惊于长公主雷厉风行,惊于她对裴铮这个驸马的重视。
自此,裴铮的驸马地位更加稳固了。
就连栖梧宫的宫人对裴铮的态度,也悄然多了一丝敬畏。
即便如此,裴铮心中的担忧,并未因此消散。
他知道,这并非出于‘夫妻情意’,而是纯粹的政治考量。
他是她的‘刀’,她的‘面子’,不容他人轻易折损,就像主人不会允许别人随意毁坏自己一件趁手的兵器。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
裴铮依旧被困在深宫,但澹台昭临似乎默许了他待在书房的时间。
他渐渐发现,长公主批阅奏疏时,遇到一些涉及边关军务、异族动向的折子,有时会凝神思索片刻,甚至会用朱笔在一旁写下简短的批注或疑问。
那些批注犀利精准,显示出她对军事并非一无所知。
一次,他看到一份关于北狄某个部落异常调动的密报。
长公主的朱批是:“疑为声东击西,着令云州暗哨细查其粮草动向及与西戎联络迹象。”
裴铮心头微动,这判断与他根据经验得出的猜测不谋而合。
他甚至忍不住低声补充了一句:“北狄阿史那部与西戎秃发部素有旧怨,此番若真联手,恐有更大图谋,需防其绕道阴山。”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这逾越了‘驸马’的本分。
澹台昭临执笔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书架旁的裴铮,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诧异,随即是深沉的审视。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似乎多了一点……探究,或者说,是棋手发现棋子竟有自己未曾预料到的价值时的评估。
她没有斥责,也没有赞许,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提笔,在原先的批注旁,又加了一行小字:“附议,着云州、朔方两路同查阴山隘口。”
裴铮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她采纳了。
虽然只是“附议”,虽然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这细微的举动,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冰层。
难道,她将他困在身边,除了政治考量,也有一丝对他能力的认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理智,他开始不自觉地把目光投放在她身上更多。
他注意到她批阅奏疏到深夜时,会习惯性地揉捏眉心,眼底有淡淡的青影;
注意到她案头常备的不是提神的浓茶,而是一盅温热的、似乎能安神的汤药;
甚至有一次,他看到她对着窗外簌簌落下的秋雨出神,侧脸在昏黄的宫灯下,竟显出一种与平日杀伐果断截然不同的、近乎脆弱的寂寥。
这些细微的发现,渐渐改变了他对昭懿长公主的刻板认知,原来她也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累会困的人,而不是一个冰冷华丽的器物,只会严肃的警告他注意自己的位置,注意自己的言行。
算起来,自从他入宫到现在,她只是言语说教,从未对他有过实质性的惩罚,甚至默认让他占据她的书房,且三番两次维护他,吃穿用度也从未苛责慢待。
裴铮拼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错觉,是上位者征途路上的疲惫与倦怠,是一个对失去自由的可怜人的施舍,与他是谁,什么身份无关。
可心底那点被浇灭的火种,却在这细微的观察中,死灰复燃般,悄悄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带着灼痛感的希望。
也许……也许她并非全然无心?
这份隐秘的悸动,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达到了顶峰。
长公主似乎感染了风寒,晚膳时精神不济,咳嗽了几声。
夜间批阅奏疏时,咳嗽加剧,伏在案上,肩头微微耸动,显得异常单薄。
裴铮在书架后看着,心中莫名一揪。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无声地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案角。
澹台昭临咳得厉害,并未立刻察觉,等她喘息稍平,抬起头,才看到那杯水。
她愣了一下,目光顺着那只刚刚收回的手,看向站在阴影里的裴铮。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因咳嗽而泛红的脸颊和带着水汽的眼眸。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冰冷锐利,而是带着一丝病中的茫然和……一丝极其罕见的、卸下防备后的柔软。
澹台昭临看着裴铮,没有说话,眼神有些复杂,像是困惑,又像在辨认着什么。
裴铮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仿佛看到了冰层深处,那轮被遮蔽的灼月,终于溢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华。
他喉结滚动,几乎要脱口问一句“殿下可好些了?”
然而,那脆弱的光景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澹台昭临的目光触及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关切和某种悸动的神情时,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缩回。
眼中的水汽瞬间冻结,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甚至比平时更加冷锐,带着一种被窥探到弱点的愠怒和警惕。
她猛地抓起案上的茶杯,却不是喝水,而是重重地顿在案上,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
“谁让你多事?”她的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淬满了寒冰,“做好你的本分!出去!”
‘出去’二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裴铮刚刚燃起一丝温热的心口。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关切、所有刚刚升腾起的卑微希望,都在她这骤然恢复的冷淡和呵斥中,被碾得粉碎。
原来,不是灼月溢光。
是他痴心妄想,误将寒冰反照的星点灯火,当成了月华。
仙人偶尔的倦怠,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需要立刻遮掩的失态。
他僭越的关心,是对她威严的冒犯。
裴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痛苦和难堪,哑声道:“臣……僭越,告退。”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杯被弃置一旁、渐渐冷却的水。
那一晚,栖梧宫的夜,比玉门关最冷的冬夜,更寒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