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双行道上，送货的大车传来顿挫的停靠声，诊所外瞬间变得喧闹起来。

    唐医生总算取到了耳机，掀开布帘来到堂屋，和颜悦色地将耳机递给姜遇。

    “小姑娘，家里最好还是常备点胃药，给你开的药吃完了可以来我这儿，我再给你开一些放家里。”唐医生说着，语气关切，姜遇觉得唐医生是那种唠叨却并不让人反感的人。

    姜遇道过谢，便踩着凉拖往玻璃门走去。

    “哎，小裴，关下空调，遥控器在后面药架子上，外面现在凉快了！”唐医生端起桌上的猪心，“我端到隔壁去和老于摆会儿天哈，你看店。”

    姜遇顿时滞了一瞬，却并未回头，还顺道给唐医生带了下玻璃门。

    他是小裴。白色卫衣的小裴。抱住了快要晕倒的她的小裴。把她放到病床上的小裴。

    姓裴，那就基本能确定他和唐医生不是父子，那他为什么总在诊所，和唐医生好像还很亲近。

    路上混着货车驶过的汽油味和尘土味，夕阳已只剩嫣红的尾巴，饱满的月亮挂于深邃的另一头，沉寂而静默，似乎并不急着赶走今日里最后的血红。

    周子又发来消息。

    柚子粥：给你点了雪梨汤，我妈说喝这个最养胃[抱抱][抱抱]。

    芋泥姜饼人：[爱心][爱心]。

    柚子粥：好了才跟我讲！你都不需要我！

    芋泥姜饼人此时看着手机屏幕，抿唇浅笑，脑中对“小裴”的各种猜测也就被丢到九霄云外了。

    一中的实验班向来假少得可怜，国庆假期与中秋合并放八天，实验班的学生要提前四天返校，布置的作业却丝毫不因假期的减少而减少。姜遇生病耽误了两天，紧赶慢赶才写完了作业，虽然大部分同学都指望着返校后再赶工，但她为求一个心安，选择把返校自习的宝贵时间都留给复习。

    返校当天，晴朗无云，却也凉风习习。平日连树叶都静不下来的一中校园里此时陷入沉静，高一生都在笃行楼，此时的一整栋大楼，只有一楼的两个班里有轻微响动。

    班主任徐敏要求二班自行自习，为即将到来的高一第一次月考做准备，班委和课代表轮流上讲台照看自习课，按照学校的作息上下课。

    姜遇作为地理课代表自然难逃此劫。除此之外，姜遇的返校生活还算惬意，复习计划井井有条地进行着，下课后就和周子又去小卖部买点零食，或者在学校里散散步。吃饭也可以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校外一条街随便找个小馆吃，饭后就在实验楼边上大坪上打羽毛球，在别班的同学看来实验班惨得不能再惨了，可实则却是优哉游哉，至少在姜遇看来是这样。

    但她也不敢懈怠。她进一中的名次在年级前二十，一中将尖子生平均分配到一、二班，而一二班的班主任分别是往年带理实班和文实班的老师，高一第一学期还未分科，大考都是要统一排名的，她至少要稳住进校的名次，否则后续按第一学期的平均排名分科分班时，若是因成绩波动而掉出实验班，那几乎便可以宣告无缘于她的梦校了。

    直到第三天，一二班被通知全体搬到实验楼上自习。姜遇的同桌涂络说是有家长举报了一中课外补习，涂络的爸爸是教育局的。不过教育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校领导应对的措施就是让他们换个地方自习，低调行事，从此学生连上厕所都得小心翼翼的。

    一二班的学生分别在在化学实验教室和物理实验教室里自习。二班的教室里面摆的都是实验桌，桌上有学生电源、公用水嘴等实验设施，学生们自然觉得新奇，加上实验桌前方都有挡板，摸起鱼来更是肆无忌惮，尽管班主任强调按照班里的座位来坐，但抵不住学生们自行换座，或是和好朋友一起，或是小情侣偷偷地坐近一些，实际却管得并不严。

    晚饭后，教室内外都吵哄哄的。

    姜遇和周子又绕到实验楼外的草坪边缘打羽毛球，在灌木丛的树荫下发现窝着的三只小橘猫，只比手掌大一些，应该是刚出生的小猫，却并不见母猫。一中校园里有很多流浪猫，在学生们的投喂下无不是健康又肥硕的，刚出生的小猫倒是第一次见。

    “它们的妈妈呢？”

    “可能.....去找吃的了吧。”姜遇见这些小猫身上还算干净，虽然小得可怜，动作却不显羸弱，应当是有母猫照料的。

    “我们去买点火腿肠吧？”周子又抱了只在怀里，心都快化了。

    “它们这么小，应该要喂奶吧？”姜遇也心痒得紧，奈何她猫狗毛过敏，不敢上手，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周子又吸猫。

    她见周子又玩得不亦乐乎，只得无奈地说道：“你在这儿看着它们，我去买牛奶，等我。”

    周子又开心地点点头，将怀里的小猫放下，又换了只抱起来。

    姜遇结了账，此时已近六点二十，离上课还有二十五分钟。小卖部和实验楼在同一条路上，这条路环着整个高中部而建，小卖部到实验楼正是下坡段。路边的树被风吹得窸窸窣窣个不停，路灯稀疏，灯光昏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路旁的灌木丛里传来不知何物与落叶的清脆的摩擦声。

    姜遇有些紧张。她向来很怕黑，六岁时她和爸妈分了房睡，但半夜常常在黑暗中害怕得睡不着，又哭着跑到爸爸妈妈房前，委屈地说自己害怕，而江曼总是温柔地唤她到自己身旁，摸着她的背，轻柔地拍她，她才会安然地进入梦乡。后来她也能独自入睡了，但必须要开着门，开着灯，客厅的灯也是不能关的，每次等她睡着后，江曼和姜青岩便会替她掖好被子，悄悄关上灯和门，直到她搬进宿舍，这些娇气的习惯也就慢慢改掉了。

    她慢慢地开始小跑起来。

    “姜遇。”一道声音传来，姜遇减缓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向后看去。

    她初中时看的怪谈故事里说，人身上有三把火，如果晚上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不可以回头，否则就会被吹灭一把火。

    “姜遇，怎么不理我？”那人直接追了上来，拦在了她前面，微微喘气。

    姜遇看清来人，瞬间松了口气，才觉自己有些过度紧张了。她咬着下唇，又尴尬地冲魏云笺笑了笑，“抱歉，没听清楚。”

    魏云笺轻笑，温声道：“你跑什么？”

    “急着去喂猫。”她晃了晃手里的牛奶，拒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才跑的。

    魏云笺也来了兴致，“我也想去，可以吗？”

    姜遇没有拒绝的理由，遂点了点头，但更觉有些尴尬。她和魏云笺初中同校不同班，只知道他成绩相当好，经常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学校荣誉墙上也总有他。初三时二中组织了尖子班的周末补习，二人这才慢慢相熟。总有意中人，不管是学习还是社交总是游刃有余，轻松又得体，而姜遇觉得，魏云笺就是这样的人。

    周子又却说他城府太深，行事太过完美往往说明他善于伪装，而这样的人很难以真心示人，应是冷静理性到了冷血的地步。

    “最近很少在学校看见你，学习很忙吗？”

    姜遇笑：“不算很忙，只是没遇见吧。”

    二人聊着高中的学习，昏暗的柏油路也不显惊怖了，姜遇对此十分感激。

    周子又见到魏云笺后，短暂惊讶了一两秒，便不客气地将怀里的小猫塞进了他怀里。三人还算默契，一人抱猫，一人喂猫，一人拆牛奶包装，赶在上课铃响前喂饱了三只小猫。

    “明天也一起喂猫吧，我带奶瓶和奶粉来。”魏云笺走在姜遇左侧，说道。

    姜遇听罢，微微侧头看向他，眼眸里盛着夕阳的余辉，眸低闪着莹润的金黄。

    魏云笺又补充道：“我家养猫，有专门的工具。而且有的猫会乳糖不耐受，最好还是喝宠物奶粉。”

    姜遇听着觉得很合理，于是勾了勾周子又的手指，道：“那谢谢你啦。”

    自习的最后一日，魏云笺按照约定带了喂奶器和羊奶粉来，猫妈妈依旧不在，三人分工给小猫喂了奶。姜遇开始有些担忧，如果这些小猫一直没有妈妈照顾，天气正慢慢转凉，小猫如何度过漫长寒夜，她和周子又决定再多观察两日，如果还是没见到猫妈妈，就该考虑小猫的归属了。

    不过魏云笺说了，如果实在没地方去，他可以收养它们，姜遇这才放了心。

    当天晚上，两个班都留了学生打扫实验室的卫生。姜遇恰好在轮值的一组里。

    组长杨清莹给小组成员都分了工，姜遇被分到了拖地。实验室比教室大了不少，拖地的却仅有她一人，工程量可谓巨大。为了赶回去复习，她没时间心累，只无奈地提了拖把便向走廊深处的卫生间走去。

    走廊顶灯稀疏而浅淡，冷色的白光只能照到垂直的地面，长长的走廊此时空无一人，实验楼静寂而可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又莫名其妙地浮现在了姜遇的脑海里，此时她万般后悔之前陪着周子又看了那么多恐怖电影，此时那些本该淡忘的鬼影正胡乱呈现在她的回忆里，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快速地拐进了卫生间的洗手台前，却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撞上来一道高大的黑影，离她不过一个小臂的距离。卫生间的灯早已被管理员关掉，黑得十指都看不见，姜遇根本分辨不出眼前究竟是什么生物，本就神经紧绷下更是被突如其来的黑影吓得几乎快哭出来，她惊呼一声，浑身颤栗。

    姜遇惊呼一声，手上泄了劲，拖把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她的眼里瞬时蓄上一层薄薄的眼泪。适应了黑暗的瞬间，眼前的影子虽然依旧模糊，可依稀能分辨出人形，还听见这影子开口讲了话。

    “同学？”

    姜遇有些窝火，往后退了好几步，男生也走出了卫生间。昏暗的光影下，一张轮廓利落的脸缓缓染上柔和的白光，少年身形清俊，这一瞬间便模模糊糊地与记忆里的白色卫衣相重合。

    姜遇微微张着嘴，眨了眨眼，将泪珠挤到眼尾，眼前的人五官渐渐清晰，夜色下他的双眸盛着朦胧微芒，高挺的鼻梁映着冷淡的白光，面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面庞俊逸。他没戴眼镜，比在诊所时少了几分斯文，多了几分少年气。

    姜遇有些发愣，几天时间过去，此时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看见一个认识的人，让她顿生陌生之感，又如释重负地安了心。

    裴叙看着她，一瞬便认出了眼前之人。女孩扎起了长发，还架上了副眼镜，一副乖顺样。

    似是看穿了她，“小裴”向后让身，手臂往卫生间的墙壁上一探，白炽灯被打开，卫生间的瓷砖交相照映，亮堂得一览无遗，诡异灰暗的气氛顿时被赶走。

    姜遇忙抬手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尚且温热的泪水，却不晓眼尾的珠子早已被男生收入眼眸。

    “谢谢你。”姜遇感激道，捡起了拖把便往池子去，打开了布着锈迹的水龙头，水龙头无规则地“哗啦啦”响个不停，在安静的瓷壁围绕的卫生间里竟生出震耳欲聋之势，姜遇的不安感在水声中再次被放大。

    他大概走了吧？

    姜遇迟疑片刻，转过头看向门口。

    于是，对上了那双正安静注视着她的眼睛，眸色玄黑，深如墨海，邃如幽崖。

    姜遇竟是在呼吸的边缘滞住了。

    “快洗吧。”不知过了几秒，他提醒她。

    姜遇咬住下唇内侧，微不可微地亮着眸子对他点了点头，回过头便快速地冲湿了拖把，提起沉重的湿拖把，走到男生跟前。

    他又迈了两步，按下灯的开关。四周重归于静谧的昏暗，二人便并肩往回走。

    “谢谢你等我。”姜遇道。

    “不客气。”他回道。

    “你叫什么呀？”她问，又反应过来应当先自我介绍，“我叫姜遇。”

    “裴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