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家大院。
单禾悠从家门院里搬进一个大缸,从竹篓子里小心掏出那条鱼,放进水里,血肉模糊的活物在水里生养,也还迟迟没一点动静。
水里的鱼儿像一片薄薄的泡沫,凋零易碎,单禾悠不太敢下手戳。
她轻轻捏了捏它的尾翼,和其他鱼不太一样。颜色,构造,血肉都是鱼,但又和鱼完全不一样,滑溜溜的鱼肉里贯穿着一股嚣张的气流。
水里的活物动了动,平静的水面被激得一漾,那条尾巴在她手心里用力一晃。
它豁然睁眼,晃走鱼尾,圆溜溜的大眼珠子注视着单禾悠,目不转睛。
单禾悠也盯着它。
看了一会儿,单禾悠歪头,手肘撑在水缸上,一眼瞪回去,“你还知道瞪人呢?小鱼。”
她想吓唬它,又伸下手,去摸他的鱼尾,却被它躲去。
它眼睛提溜睁圆,仿佛人眼般震惊万分,慌忙向后退去,咚咚两声,一侧躯体直直撞在水缸边沿。
晃了晃脑袋,它又是用力瞪一眼,随后潜入水底。
水里时不时咕噜噜几个水泡。
单禾悠两只手在水里划了划,想把找它出来,“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不是能听懂我说话?”
水里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她晃了晃水缸,水缸还是岿然不动。
“你好奇怪啊……”她话音刚落,就是一声巨响。
砰一声,水缸炸开。
从里裂到外,大块大块的碎片爆裂开来,像团团裹着火焰的飞天流星,一下一下砸陷进平软的泥土里。
单禾悠就没能幸免。她离得近,又是探着身子,一枚碎片直直往她脸上划去,她伸手一遮,右手落了一大块血缝,顷刻,又染成一大片殷红。
一瞬间瞳孔震了震,她嘴巴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血落在泥土的水滩里,水染上一股子泥腥味,罪魁祸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鱼鳃。
而那条鱼就搁浅在单禾悠脚下那一片的水滩里,鱼鳃、鱼鳞,鱼尾都紧紧贴在潮湿的泥血里,烂作一团。
单禾悠从裤兜里掏出一瓶药膏,抹下一层薄薄的霜,涂在手上。她紧紧蹙眉,一边处理伤口,一面难平怒气,盯着那半死不活,瘫在烂泥里的鱼。
她不容置喙地问,“你为什么砸我的缸?”
空气里腥血味弥散,那一层冰冰凉凉的霜沿着血缝,吐着丝丝冰凉,除了一道深邃可见的缝,她手臂上血色渐淡,像刚刚冲了水,只有一点淡淡的痕迹。
“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吗?我救你也不求你报恩,只是萍水相逢有缘而已,也不能不救。”
那条鱼摊面,腮吐着水花翕动,一动不动。
单禾悠见状,也没办法,怕它死在这里,又从院里搬来一个水缸,往里面灌水,捧起这条鱼放了进去。
它鱼鳃鼓出水泡,在水里摆起尾巴。
单禾悠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又开始和它就事论事,“你砸了我的水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那样砸缸是想带我一起死吗?你……”
吭哧,突然一声,单禾悠喉口都跟着一抖。
她恍惚一瞬,盯了盯手上的伤,一动不动,也不敢再开口说话。
耳朵竖起,安静了好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动静,手指摸上水缸边沿,紧接着就是吱吱作响。
鱼缸又起了缝,从下往上。
单禾悠忙向后退,下一秒,鱼缸又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流星一般短暂地结束了生命。
看见此情此景,她呆滞在原地,嘴里说不出话,倒是想冒火。
她实在忿忿不平。无数条鱼,命运或是被网罗被贩卖,上饭桌填肚腩,或是碌碌一生,生在海里,死在海里,成为大自然平凡的一点生灵。
它倒霉,歪七倒八地混在蟹群里,呼吸微弱,血肉模糊,如果留在海滩之上,它会一点点被大自然腐蚀殆尽,走向死亡。
在这水缸里,有什么不好?至少能够活下去。
她也不和这条鱼做无畏的较量,“那我不管了,你要这样就这样,行吧。”
单禾悠捏下几抹药膏,搓进那一潭死水里,“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把我的水缸复原,我再给你擦药,兑水,把你好好养活,行吗?”
她做完这些事,倒也问心无愧地进了里屋,留下那一条微微翕动腮的鱼,孑然一身地倒下血水里。
它呼进呼出,都是泥臭和血腥。
*
单富勇顺利返航,一走到家门口,就看见女儿正在炊烟做饭,妻子在晒鱼收衣,他心情大好,快步向前,一咕咚,刚刚好踩了一捧水。
好在手疾眼快,他手先撑在地上,身上除了又湿了不少,问题不大。
他一提起一点头,就和一条蓝色的,在阳光下鳞片闪闪发光的鱼面面相觑。
那鱼也就眼睛还睁着,鱼尾没有动静,鱼鳃翕动也细微,一副生命垂危的样子。
单富勇茫然地眨了眨眼,便问道,“这是哪来的鱼?”
这鱼色泽亮丽,肉质紧致,却孤零零倒在污水里,血肉模糊,着实奇怪。
单富勇捻起这鱼,进屋往厨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吆喝,“悠悠,爹我回来,今天可是大丰收啊!”
悠悠锅里正煎了一把小鱼,她给了它们一个翻面,“我知道啊,我在岸上看着呢。”
一手抄锅铲,一手剥白菜,她给煎鱼装了盘,又下了白菜,行云流水。
“那你在岸边还看见什么了没?”单富勇给这条鱼找了个小水缸,放在餐桌上。
那鱼刚一碰水,鳞片就发出艳丽的光,鱼唇开开合合吞吐着水。
“看见了一条鱼……我早知道就煮了那条鱼,我们一家也算是吃了好东西。它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只要这刀片略略一划,它内里的皮肉脆骨就全要变鲜美佳肴了。”
单禾悠说着,出厨房,端着那一盘煎小鱼,又是切齿,“它一看就好吃的很。”
拉开帘布,便是一愣。
一个青蓝色的小水缸像模像样地摆在餐桌上,时不时嘀咕一声,一点点小响动可以确认里面有条鱼。
她爹考究地看了看鱼,又看了看她,“是不是它?现在就煮了怎么样?”
她扯扯嘴角,“算了,说不定有些鱼中看不中吃。”
缸里又传来两声撞缸的动静。
她瘪嘴,“有些还尽是不爱听人说实话呢。”
*
夕阳西下,断肠人并未在天涯。家家户户都报了平安,报了丰收,正其乐融融团坐聚餐。屋檐上炊烟袅袅,远处牧童悠悠牵着老黄牛走来,脚下是新生的嫩草。
单家人又一次早早齐人,上桌吃饭。
单禾悠给爹妈夹菜,自己也端起饭碗,埋下头吭哧吭哧吃得起劲,爽利的米饭一粒一粒堆满了辘辘的肚子,肚皮里才渐渐有了饱腹感。
她爹她妈也给她夹菜,让她多吃,长高长胖,给她夹个头大一点的鱼,还有嫩条条的白菜芯,吃起来爽脆可口。
另一边,好死不死的鱼又生龙活虎起来。
他鳞片下,黏糊糊的肉都粘连在一起,薄薄一层,好阻了水流啃食伤口。江扼忍着疼,鱼肚皮紧贴着小水缸,宽厚的鱼唇稍稍高过缸沿,两颗圆溜溜的鱼眼凝视着吃饭的这几个人。
这也太奇怪了。
本来一个人类女孩叽里咕噜说一大堆话就烦死人,还要给他涂什么药膏,还问东问西,他是江扼诶,人鱼一族翘楚中的翘楚,还用得着涂这药膏恢复?人类真是愚蠢又自大的生物。
他本来就试探一下这水缸,没想到这么不中用,直接就碎了。
她倒好,还真气到了,婆婆妈妈的小嘴突然一下,像淬了毒一样,叽叽呱呱说一通。
他脾气一坏,没管住鱼尾,稍稍一晃,又碎了一个缸。
然后,她还真就不管他了。
要不是他残存的灵气还有一点,操控着周围的水珠,他不会真要被这人无知愚蠢的人类害死了吧?
况且,就砸了个水缸,算个什么事啊。
“明日,我们去刘奶奶家一趟,她们家呀,生了个大胖小子。”
爽朗的声音入耳,他思绪暂缓。
说这话的,是单禾悠她娘,一张小巧的银面盘,两眼眼尾各镌刻两三道细纹,嘴下还有一颗肉痣。两眼一笑,像在锅里煎熟了得大辣椒,焦糊糊扑着香气。
另一个魁梧大汉停下吃饭动作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那人类女孩,“那能有悠悠小时候胖?”
那人类女孩抬头,眉目间万里无云,晴朗灿烂,她昂着头,一副自豪样,拍拍胸膛,“爹,那应该没几个人小时候能有我胖。”
那银盘脸女子又给她夹菜,正经道,“那是,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可一天都没饿着你,天天吃鱼吃鸡吃鸭,补补补,我说我怎么这么能吃,你咕噜一滑,从我肚里出来,大家就都知道了,哪是我能吃,分明是你这孩子吃得太多。”
魁梧大汉给那女子添酒,“你娘那时候真是辛苦了,家里没人帮衬,我又一个人常出海捕鱼,让她别管我,她不听,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在岸边等我。每次一想她一个人啊,我就惭愧。”说着,他木讷地递去那杯酒,力气太大,动作没把握好,差点碰倒那女子的饭碗。
银盘脸女子往他手肘上一拍,“木头,小心一点。还有啊,人家妇女也都挺着大肚子等丈夫回家,我那时候一个年轻力壮的姑娘家就不行了?你尽是瞎操心,日日念叨这几句话,悠悠都挺烦了。”
她看了看女儿,道,“是吧,悠悠。”
魁梧大汉也看过来。
那有个悠字的人类女孩竟然不敢掺和一般,匆匆点着头,埋头吃饭,道,“还行还行,常听常新。”
银盘脸女子摇摇头,又给两人夹菜,嘴里吩咐着要把盘里菜饭收刮干净,不能浪费。
这就算是吃了晚饭。
她们吃得大差不差,江扼又贴着壁沿轻轻回落到水里。
他真是不理解,很多不理解。
这人类都几个人一起吃饭,那个筷子不脏嘛?两张嘴巴一边吃饭一边哔哩吧啦,有这么多话要讲吗?还互相夹菜,这些饭菜够吃嘛?不要争争抢抢,填饱肚子?
这是人类特有的习惯吗?
他不理解,更不想尊重。偌大的动物世界,父亲和孩子虽然也血溶于水,相互爱戴,但言语之间多少像掺了点冰锥子,没这样其乐融融,相亲相爱。
江扼自幼独自长于深海断崖之中,随师傅潜心修炼,不负众望,他一千年便快要得道,炼出一颗灵气充沛的灵珠,完全可以超越了前辈们的成就。
父王母后很少来看望他,她们一来也是询问近日修炼情况如何如何,至于他无不无聊她们到觉得不是大问题。
人类可以去往深山丛林,天空与草原,而一条鱼它的归属地只有大海。他这一条被安排好了的的鱼更是只能这么匿于寂静的深海。
其实,如果真的要来人类世界玩,当一条可以在水缸里的鱼,也还能将就过去忍一下。当然,日子不能太久,他可是要回去继承王位,统领大海的。
这么一捋,即使这小鱼缸只是天地一隅,但也是他还没见过的一方天地,可不算难熬难耐。
况且如今,事情在按照他不曾预料的方向飞奔。
他得道的两枚灵珠各据一体,各有残缺。没有纳进完全的灵珠,他这一趟就算是白来。青珠还在自己体内,但被白珠灼烧得严重,如今四分五裂散在他的各个躯干四肢中,一点点重修天地灵气,恢复力量。
而白珠……
他灵敏的鱼尾接触到空气里微微一震的波动,一探头,一张娇俏的脸蛋倏地入眼。
人类少女又歪着脑袋看他。
她手里擒着一盏烧得正盛的烛火,眼里也像干柴火里冒着火星子,亮而灼烈。
那白珠……就在这个人的体内休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