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发疯

    其实,她就是想试一试它的身份。

    果不其然,她去做个饭的功夫,远远瞥着它,它腮还一直冒泡,鱼眼炯炯。

    砸缸,聚水,蓝色鳞片,它根本就不是一条普通的鱼。

    所以,她食言了。

    趁着爸妈洗碗洗地,单禾悠举着一盏烛火,又从裤兜里掏出那一瓶药膏,又往水里倒。

    “我和你说,我也不想救你,但是,我爹娘都在,我把你带回来又不管你死活,多少说不过去。”

    “但是,你不准砸鱼缸了。”

    单禾悠在警告他,低下头瞪他一眼。见他没反应,就晃了晃鱼缸,缸里的水带着水里的鱼一起荡了起来。

    它有点懵的样子,鱼尾到很安静。

    单禾悠也稍微放心了。看样子这鱼吃了一点苦头,也能接受睡缸里了。

    她一只手拿着水缸,动作还不太平稳,进了房间,拿一块青布垫在书桌旁,放下水缸,手又伸了下来。

    江扼刚刚睡醒,一只手从头顶下来,他下意识要躲,被她猜中了路数,半路截住。他敏感的鱼尾蜷缩在她手心,一扑一扑就触上了大体积的一片温热,只能保持微小的浮动,在拳状的掌里收缩着一张一弛。

    单禾悠掌心又加了点力,缩得更小,紧紧圈住那一块小物什,她语气不善,“你别乱动,我给你看看。”

    夜色深重,薄薄的糊纱挡不住汹涌的月光。小小的房间里,都亮堂堂,沾光带亮似的。

    这水缸的一滩污水也是,看不清里面的血污泥渍,幽幽一坛,月光下发着平静的光。

    “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见你的第一眼,蓝色鳞片,灵气充沛,全身上下不像正常鱼会受的伤。你觉得这正常吗?”

    “还会随便发脾气砸缸。”

    “鱼仙,你在那一滩水里还舒服吗?”

    “我感觉你还待得挺好的。”

    本来好好说话,江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但一提到这,江扼就来气。他一条受了重伤的鱼,就这么被丢在又脏又臭的污水里,摩擦浸泡,生死都没个定数。她倒好,还真撒手不管,作壁上观。

    这人还要提这事?

    江扼一恼,直瞪了瞪鱼眼,缩敛着尾翼,一提溜,鱼尾滑出温热的掌穴。

    紧接着,他一腔怒气勃勃雄起,鱼尾重重一甩,水缸也跟着又是一颤。

    “你又要发脾气?”单禾悠拧着眉头,幽怨地看着它,退后两步,生怕又有碎片溅到身上,“你真是个活祖宗活阎王。”

    听见这些七零八怪的言语,江扼犹豫一下,便百分百确定这又是在骂他。

    这个无知狂妄的人类,又在批评他,教他做事。

    而且,她叉腰挺胸,站得老远还气势汹汹,“但是我提醒你,这是我家最后一个鱼缸,你再砸,我真的不会管你了。”

    听了就烦,江扼重重往鱼缸上一撞,鱼缸没方向地晃了晃,溅出一滩水花,噗嗤一声,浇落地面。

    单禾悠见状,恍惚地眨了眨眼,差点没笑出声。

    他这样小小发作一下,真是矫情又怕死。

    单禾悠又安了心。

    在耍脾气顾面子的时候,他还是考虑了一下自己的生存境地。

    她也就给他一个台阶下吧。

    她把鱼缸捧起,放在了窗边的那一角地面,给水里倒了一点药膏。药膏渐渐化开,融入水里,这水清凉柔和了不少。

    他身上本来就热,这凉得一恍惚,就被她逮住鱼尾,她手指上抹了一把药膏,还拽住他鱼尾不让动,沿着尾巴上的血缝慢慢晕开涂好。

    “那行,你好好养伤吧,我们各自安好。”

    说罢,她拉开一点窗帘,温柔的月光满满落进鱼缸里,青色的壁沿被衬得盈盈亮亮,像一大碗牛奶里留着细碎的青墨。

    鱼尾上长长开了一道口子,被一片浅浅的温凉敷上,血肉生长的感觉在江扼伤口处瘙痒。

    他听见外面迟迟没有动静,在床角有灰尘掉落在地面的响动,北面两公里处一只瘸腿的老鼠有偷吃大米的动静,窗外有沙沙绿叶吟唱的声音,独独没有这间小卧室主人的动作。

    他鱼肚一贴,顺着缸壁一点点爬上来,露出鱼眼,发现那个人类在呼呼大睡。

    而沙沙的声响除了叶子在风里的摇曳,还有页脚随着风掀页又落下。

    她脑袋窝在两根手肘圈起的空间里,靠着这一点支撑,一侧脸贴着手臂,歪着头睡觉。

    她手肘下压着两三本书,一只毛笔蘸了足足的墨汁,凝结在毛絮的末端,垂下来像一颗要滴落的露珠。

    扑腾扑腾,落在她左手上,留下大大的黑色墨点,一个接一个。

    看着渐渐黑化的人手,江扼摆了摆鱼尾,水面荡起一阵清波,在宁静的卧室里清脆一响。

    可江扼探出鱼眼一看,单禾悠睡姿老成,手脚头一动没动。

    他凝视了一会儿,实在不理解。

    这……手都黑了,不管管吗?

    反正他不管了,他也睡了。咕噜一声,江扼沉入水底,水流在耳边呼呼穿行而过,他渐渐与周围的世界隔绝。

    就像日日修行一般,与水融为一体。

    可这世界,静谧却难捱。他的身体,像被架在火炉上烤。血肉重长的热,一点点灼烧着他。

    水流间行而过,还有一丝凉意。一丝丝渐渐包裹炙热的冰凉。那团粘在身上的膏药化入炙烤里,以不起眼的方式,绵密的凉意浇灌了血肉,驱除苦痛。

    有时候要是心思能和嘴巴一样毒倒好,还省事。

    吐槽完,他微微睁开眼,平衡着身体的热量。

    有恩必报,他并非小人。

    于是,他穿行而上,跃出水面。

    他驱动体内稀薄的力量,灵气压制焦热的伤口,一散去身上的热量,他便重重甩落鱼尾。

    水花四溅,水缸发出巨响。

    睡觉的人脑壳像被人闷敲一下,轻轻呜了一声,揉揉眼睛。

    他眯了眯眼,鱼尾又往下重重一拍。

    水花四溅,精准地又是一声脆响。

    单禾悠眼皮掀起,他得意地悠悠甩尾,鱼头抵上缸沿,圆溜溜的眼睛露出,就等着看她意外,茫然,又好笑的表情。

    一张鱼脸倒也露出了颇为戏谑的表情。

    单禾悠眼睛睁开,迷糊地眨了眨,门口帘布被人掀起。

    听见入侵的动静,江扼烦闷地嘀咕一声,立刻甩甩尾巴,警惕地钻进水里。一沉入水底,他还做贼心虚般地噤下声,怕自己闹出动静。

    水缸外。

    吴佩蓉给禾悠拿来了一身新衣裳,上面绣着几朵漂亮的小花,也不长,将将及膝。

    她一进来,看见单禾悠又埋了脑袋睡觉,就把衣裳给她在床沿放好,双手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这丫头,惯是这样。”她语气责备,但还是身体力行地理被子,灭灯盏,小心翼翼地合拢门,就生怕吵到她。

    等到长时间房间没了动静,房屋里寂静安宁,江扼才又探出鱼眼。

    他默念咒语,化作人形,今日积攒的灵气算是耗光,不过他需要这么个机会和她谈谈。

    他从水里趟出来,溅出不少水花。他赤身裸体地站立,浑身洗得干净,像一块才现世的顽石,清澈的眼神,默默注视一切。

    他看了看单禾悠那一套新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赤条条的身体,思忖一刻,就一把拽下窗帘裹在身上。

    薄薄一片像轻纱一样,但动作间微微一点摩蹭,擦得他没好全的伤口疼。

    他站在单禾悠面前,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单禾悠腿和手都不长,但饱满和健壮,有着小块小块凸起的肌肉。她肤色黑红,但气色极好,像阳光下健康长大的麦穗,饱满明亮。

    江扼伸出自己人形的胳膊,和她比了比,他的肤色简直白得荒唐。

    不过,他确实就没晒过一毛钱太阳。

    今天下午躺在脏兮兮的水滩里,太阳就那么烤着他,可见,这太阳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自幼听说过人类的故事。这一群人拥有孱弱的身体,恶毒的心肠,奇怪的情感和独特的文化。

    从身体到心灵,人鱼和人完全不一样。人鱼一族可以变幻成鱼,可以变幻成人,本质上没有差别,但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人形。

    再进一步,江扼想要知道更多。

    他俯身靠近她,鼻尖抵住她的额头,嗅了嗅,没什么味道,人类身上一点味道也没有,简直像是一尘不染。

    他又闻了闻自己,鼻子一嗅,不对呀?好像也没味道。

    作为一条鱼,一条生下来就不同凡响的鱼,他一直都有味道啊。难道泡在这井水里面,味道就洗掉了?

    除了味道,还有眼睛。

    化作人形的江扼,四肢五官都与人形无异,但他的眼睛白天正常,一到晚上就是是深深的蓝色。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掀起单禾悠的眼皮。

    她乌黑的瞳孔圆圆一片,他盯着看了半天。

    真好看,比他这怪模怪样的眼珠好看多了。

    不过,谁让他是一条鱼呢,和人有一点点细微差别太正常不过了。

    他继续往下,鼻尖划过单禾悠的眼,鼻,嘴,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喉咙口。白珠感觉到了他体内青珠的灵气,跟着震动起来,单禾悠感受不到,但他不仅感受得到,还看得清楚。

    白珠发出的光照得单禾悠喉咙间一片雪白。

    它强大的灵气在吸引他,吸引他虚弱的身躯,稀薄的灵气,还有此刻晕厥的头颅。

    脑袋嗡鸣,他头朝下,嘴唇径直含住那一小片骨肉。

    完全不受控。

    血肉的温热和白珠的凉气混合交替,咬那一小口肉,有一种想要直接咬断那一截脖颈的冲动,唇与喉接触得越久,这种渴就越挑逗得出奇。

    以致他神智颠乱。

    *

    喉咙间一股难耐的热量传来,单禾悠从梦中惊醒,一睁眼,一股寒气疯狂掠夺而来。

    下一秒,她确定,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正用尖尖的牙齿咬着她喉咙,半副身体完全沉下来,压得她喘不来气。

    顿时,本能的求生意识占据上风。

    砰一声,她把他踹下床,然后往旁边一翻,躲开他无端的进犯。

    可他牙齿尖锐,脱口之时,她脖子上又泛出血红,留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缝。

    她捂住脖子,捂着喉咙,缩在床角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混乱的景象。泼出一大滩水的缸,凌乱掉落床角的衣物,还有房间里窒息般的黑暗和眼前的怪物,喉咙间还有唾液和弥散的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颤抖着掏床下的刀,另一半叫喊着,“爹!娘!”

    但声音刚发出,就被人掐灭了音。

    江扼知道她要误会,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伸手又指了指窗边那水缸,又指了指自己。

    结果,她眉头更是一紧,就直接往他手上咬了一口,情绪愈发激动,边喊边哭。

    江扼见这样拦不住,只能耗了仅存的那一丝法力,虚空建了一个白色的罩子,围了这一间小房,这样,哭喊大叫的声音就传不出去。

    单禾悠一下就明白了,看着白色的罩子裹着屋子,一点月光都进不来,整个房间只有那一双深蓝的眼睛在发光,像嗜血一样癫狂的诡异的光。

    她牙关用力,使劲咬他,一截肉被她咬得和骨头藕断丝连,颤颤乎乎地含在她嘴里。

    她眼睛泛着大滩大滩的泪光,泪珠一滴滴地往下掉,害怕,愤怒,憎恨,无数不好的情绪和这屋里颓唐的黑色一起吞噬着她。

    她脖子间猛然发出一阵阵白光。

    顷刻间,她血脉喷张,撕下嘴里的那一大块肉,嘴唇上吃了满满一口血,眼神充满戾气,又恍惚地看了看门口,“你要杀我?……可惜,杀我的人只会不得好死。”

    像豹子撕咬势在必得的猎物,她又舔了舔嘴里的腥。

    全程,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江扼手里缺了半块肉,浑身颤抖得打不住,一言都发不出。

    待见她舔了血,喉咙间的白光渐渐消散下去,才缓缓松开了手。

    他移开久久凝视的目光,紧颤牙关,额间渗出一大片薄汗,怼道,“是,那你就看看是你会死还是我会死。”

    白珠光色黯淡,单禾悠眼神晴明起来,冷冷看了一眼他鲜红的手,质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杀了我的鱼,还咬我喉咙想杀了我,你死了也是自找的。”

    说罢,她右手已经拿出一把刀,抵住了江扼的喉咙,她神色憎恶,心里愤怒随着震颤的手肘爆发。

    江扼唾弃一般扯着半边嘴角,眼眸发狠,脖子迎着怼上去。

    见过不要命的,第一次见这么不要命的。

    单禾悠本能一愣,重新校准位置。

    冰凉的刀刃抵靠在他喉口,略微一动即可封喉见血。

    雪白无尘的刀刃,照着他虚弱苍白的脸。

    他的脸惨白得吓人,以致单禾悠瞳孔呆滞了一瞬,就这一瞬,却被人找到破绽。

    江扼赤手打飞那一柄刀刃。

    他这一只手很快也裂开一道血缝,丝丝渗血,但他理都没理。

    右腿膝盖压下刀刃,他倾身上前,双手压在单禾悠肩膀上,用力一提,带着她抵靠在墙面上。

    背被人重重按着,突然间撞向空荡荡的墙面,单禾悠一时脑子还宕机,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浸了几片血。

    两只往外流血的手按下她的肩膀。

    她一抬头,就看见前面的人身上也像烂船破了缝,各处汩汩窜血,两只手几近虚脱,挣扎着逼出最后一点力气,硬是平不下心间不甘,叼着嘴巴替自己沉冤昭雪。

    “我叫江扼,就是你捡得那条鱼,你听到没?!我就是那条砸了你家缸的鱼!我没想杀你!我从来没想杀你。刚刚是你体内那珠子,想接你的手杀了我……”

    这话还没说完,肩膀上的桎梏就倏忽一下消失。他垂直倒下,头砸在她腿上,红透的唇角,苍白的肤色,滚烫的身体,简直像一具火烧得正盛的死尸。

    一股团聚的热气盘旋在她腿上,单禾悠还大口出气,惊魂未定。

    她伸出手,探了探腿上人的鼻息。

    一丝丝微薄的空气进进出出。

    她心一紧,想先移开这个庞然大物。

    可手施力扶他怎么都扶不起,他简直像一根沉甸甸的冰柱子,倒下去就扶不起来。

    他两只手还汩汩淌着血,一只依在墙面,墙上开了一朵血花,一只落在他披着的薄纱上,素色的纱布被染成阴凉的鲜红。

    这血多得实在吓人。

    单禾悠想看看他手的情况,摸上一片血糊糊,一点点突兀感泛出手心。

    此刻,他身上长出一块一块蓝色的鳞片,等每一块鳞片都长好的时候,一阵浅浅的光闪过,那片半红的纱布就包着一条浑身流血的鱼,它鱼唇微微翕动,吞吐气息也很慢很慢。

    他在她眼前化作了一条鱼。

    单禾悠这才信了他的话。

    他是那条鱼,是一条有灵力会法术的鱼。

    她在村长的书里看过这么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一种长着漂亮蓝色鳞片的鱼,会法力有灵气,轻轻一念咒语,四海八荒就输送来了最好的沙土,他一吩咐,所有的沙土齐刷刷落下,这才建了这孤悬于海的石头岛。

    她问过村长。村长说,这是先祖们留下来的传说。

    很多人不相信这个故事,但单家人相信,因为单家祖先就信。

    所以她见了蓝色的鱼,就都好好善待。

    所以她救了这条脾气大,会咬人,老流血的鱼。

    手里的凉气渐渐减少,只有一小块炙热的物体在呼呼吸吸,微微颤抖。这条鱼刚刚像个嗜血的怪物,现在又像在海滩一样血流不止,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惨样,直吊着半口气。

    他可以死在大海,死在沙滩,可以死在他的同伴和捕食者的手里,但不能死在她手里。

    她救了他,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单禾悠不会半途而废。

    她捧着他放回水缸。

    又从水井里打了一盆干净清凉的水,把他捞出水缸又放进去,浑身上下洗一遍,再给他直冒血的地方涂了涂药膏,最后给自己脖子上的一道缝抹膏药。

    深夜的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腥味。单禾悠进进出出,一盆盆水浇散了聚在屋子里的血,她洗好自己的被褥,刷了刷花了的墙,冲了溅上血的地面。

    她坐在木凳子上,撑着脑袋,点了一盏小灯,亮到天明。

    鳞片间的微凉维持了一晚上,她间隔着时间就给他上药,药膏一被吸收完,她就又涂一遍。

    星辰凋落,天沿破晓。

    她反反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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