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讲鬼故事吧。单禾悠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按下去。两绺墨发顺着风翻飞起来,她给他别好,眉眼弯弯,“说明你不想杀我。”
这几个字一落地,江扼先是皱眉,不得思索这人到底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也多少太看得起自己。随后又是嗤笑一声,然后就实在嫌弃地僵僵笑。
完全就在说: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单禾悠不接他这架势,就手胳膊用力按下他,对着他视线,“我来和你捋捋。”
“你之前杀过‘人’吗?”
“没。”
“你之前被人救过吗?”
“没,一般都是我救别人。”他耸耸肩。
从小到大,他去的地方不多,但去的战场更是不少。整个人鱼一族的性命,他都救下不少,出力不少。而谈到救人,他自然热血又得意,嘴皮止不住灵活起来。
“那你会无缘无故杀了救过你的人吗?”
“自然不……”江扼还没从得意忘形里出来,话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掉坑里了。他推开单禾悠按住她的手,面上满是厌恶,挑着嘴讥讽,“你们人类真不是好东西,三言两语里都是套路,真让人恶心。”
这么一说还没出气,他抢了单禾悠手里那把刀子,又抵住面前这人喉咙,吓唬她,“你真是该死啊,单禾悠。”
“……”又来。
单禾悠轻轻瞥一眼那刀子,两眼一闭,闭目养神听他发牢骚,“……呸呸呸,你别乱说话。单禾悠明明该活着好吧。”
“我这人没别的,就是做了一辈子好人好事。除了你,没人希望我死。我这多好一个人,我就该活着。”
单禾悠真觉得头里有一缕催眠的青烟,团团裹住头,抚慰她疲惫惊慌的神经。睡觉的时候一睡就沉了,还死死得沉,江扼又趴她身上折腾了半天,她好像才醒。
现在脑子想通了,知道自己死不了,面前就是一个嘴强王者。身体比她先一步不愿意装了,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安全的地界,也撑不住了,她真是累了一天。想睡了。
单禾悠头止不住往下掉,一下接一下。江扼眼珠子就对着这起起伏伏的眼皮,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双手攀上她肩膀摇她,“我就在这,你也睡得着?”
单禾悠一根手指上来,穿过两个人眼睛间的空隙,她勉强睁睁眼,“日子还长,很长很长,你要不明日再杀了我吧?”
“明日?”江扼有点恍惚,腿上已经有人的头颅重重倒下,像一块重得不行的石头。压在腿上,重量太明显了,忽视不过去。
江扼盯着她这样子,然后抬头怒视白壳子黄壳子,手摸上单禾悠的脖颈,一丝丝灵气泄出。这原本是取珠子用来安抚单禾悠的蟹灵,如今倒是催眠的一把好手。
这一团灵气缓缓散出,像一团雾。眼前视线模糊,江扼一手汇集起来,一合拢,烂得稀碎。
“以后这种不中用的东西不要再拿出来了。”
黄壳子委屈极了,湿漉漉的眼睛流转眼波,“小主公,不是你说要用的吗?”
江扼浑身一颓,吐槽,“我没想到这么不中用啊……”
黄壳子摇摇头,“其实,您刚才给她灌的时间有点久,她在那里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您给她灌了半个时辰,太久了一点。”
哦了一句,江扼: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知道嘛,师傅教脑雾的时候,我那节课好像睡着了……是吧,白壳子,我那节课好像就是睡了。”
“……”白壳子无奈一笑,趁着江扼灵气消散入侵不了螃蟹私联,开始蟹言蟹语。
【你是觉得你那节课睡了,这事就赖师傅不赖你了吗?】
黄壳子挠挠头,看向白壳子,他不解道,“对呀,不是师傅没有教好我吗?”
白壳子咽下一口结实的口水,看向江扼。
这人此刻恍若满身烈火,烧得旺盛,蟹钳子稍微一动就似沾了火,可以让蟹钳子痛得直打转。
黄壳子后知后觉,看了一眼江扼就低下脑袋,诚惶诚恐,“白壳子,我们两个好像要完蛋了。”
白壳子保护好蟹钳,“不然呢。”
……
翌日。
单禾悠在床上睡了懒觉,阳光暖烘烘地裹住小房间,窗外的花儿草儿也懒洋洋歪斜脑袋歇息。她这一觉睡得太沉,生物钟都变了。
她一睁眼,习惯性摸了摸床下埋的那把刀。它好好地放在床角,刀面被擦得干净,又是银亮泛光。
她下床,出门洗漱一番换上新衣,特意往水缸里看了一眼。
又没人。不对,没鱼。
算了,她管不了这么多。单禾悠拿出一张纸,顺了顺出今天要做好的任务,主要就是复习功课和出门种田。近日海面风浪平静,也还没到鱼儿的盛产期,她还不用去帮忙。
记录好这些东西,她给水缸里倒了一点新药粉。临走前,药罐在书桌上,上面的红色盖子堵着塞口,紧紧塞着。
单禾悠出门去隔壁王奶奶家给她浇花种草。王奶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她耳朵不好,行动也不方便。最要命的是,她这个年纪脑袋迷迷糊糊,记不清楚人和东西。
她十来岁就嫁人。几个孩子胎死腹中,丈夫在一次海难里没有回家,葬在大海。她一个人很多年。年纪轻轻的时候,她身强体壮,自己养活自己,每次从农田里扛着锄头回来,都会从村长果园里薅几颗果子给孩子们吃。
她自己没有小孩,可她又特别喜欢小孩。她把村里这些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都当做她的孩子。她老了,腰弯下去了,摘不到果子。但孩子们一个两个个头都高了,年岁也长了。一连七天,孩子们轮着去看她。她有急事会来单家,刘奶奶家喊人,这么几年也没出过大事。
“王奶奶!”
单禾悠站在王奶奶家门口的大草坪上,一片大松软,处处草长莺飞,朗绿满目。
王奶奶嘴里衔着针眼,眼睛眯了又眯,打量手上衣服的花纹图案。一听见有人喊,对着窗口歪头应一声,“诶,单丫头,我在这呢。”
单禾悠得到回复,连忙跑了进门。
“王奶奶,我想你啦!”
王奶奶一听,喜笑颜开,也不和这老眼昏花的针眼还有布匹争了。拗不过不拗了就是,都是些小事情身外物。她见这活灵的孩子就欢喜,像这山里满山的笋,雨后青青,鲜嫩可口。她一天见一个,一天尝一个。
她岁数老了,总是念叨真好真好。
“真好,你这孩子。”
单禾悠给她拉开手脚,平躺在床上,“是呀,丫头给你擦擦药,你别乱动喔。”她从口袋包里掏出来一罐药,白色的霜膏一点点涂开,敷在王奶奶的膝盖,手关节还有肋骨上。她瘦,有时候半夜下床喝水又看不清路,会磕着碰着,单禾悠轮到空就来给她涂药。
王奶奶一擦药就爱乱动,单禾悠哄着劝着管着她,拉着她半天这药才涂得差不多。单禾悠陪她下了一盘棋,煮了两碗面。晚上又煮了两碗面,陪她给花浇了点水,才赶着夜色回了家。
出门,王奶奶送她到门口。但单禾悠趁着夜色昏暗,细看这屋子,才瞧见屋子后边田里,瓜苗都长得不大好,一个个耸下苗秧,像营养跟不上,饥荒面瘦的孩子。
单禾悠露出一点担忧的神情。
王奶奶道:“这瓜就像我的这命一样,能长就长,不能长也正常,都是老天在作数。单丫头,你别操这心。”
……
和爹娘打过招呼,她便匆匆进了屋。一进屋,蹦上床,她就手脚松解,在床上安安静静躺着。就这么看着墙面,把脑子放空一会儿,迷迷糊糊她阖了阖眼。
再一睁眼,又是老花样。
一双手擒住她的脖颈,她略微一晃荡,这手就往里圈住。脖子整个被固定下来,她这颗头都不太好使劲动一下。
江扼一只手捏着一抹脖子,另一只手空出来颠着小刀一划一竖得挑起发丝。他乌发如墨,深浅如一,发丝柔顺地迎着晚风飘飘然,身姿清逸。
两个人僵持了一下。
单禾悠开口先打破沉默,“你这是干嘛?”
“杀你啊,不是你说今天杀了你吗?”
江扼语气婉转轻快,像说着玩笑话咀嚼人命。
单禾悠手指轻轻抵住刀刃,一寸寸推开,她一边移开危险物品,一边懒懒散散地看着江扼道,“鱼仙,你让让我吧。我今天很累了,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明天再说这件事。”
她又指了指水缸,“你要不先回缸里歇歇。”
她好言好语,见江扼稳坐如钟,扶额托腮,一掌孤力撑住飘忽的头颅,实在无奈,“不是,江扼,你就让我睡吧。”
江扼盘腿抱臂,坐姿稳健,就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想问你。”
“嗯哼,你问。”单禾悠头又掉呀掉。
江扼嫌弃地捏了一下她胳膊,她嗷嗷地清醒过来,眉头巴巴蹙着,怨气冲天。
“干嘛?你!”
“我在这里,你怎么就能睡得着的?”
这问题着实简单,单禾悠张嘴就来,眉眼弯弯,“因为我觉得你善良伟岸,不会做以德报怨,青红不分之事。”
轻哼一声,江扼睨她一眼,就差把‘我信了你的鬼’这几个字脱口而出。他觉得这人真是有点会看人下菜了,她这么说确实也没毛病,但是呢明着夸人这招他不吃。多少人说烂了得话,玩点新意呢?
忽而,单禾悠闷咳一声。他扭头,就看见刚刚还嚷嚷要睡觉人已经轰然倒地,嘴里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一根绵密的长针虚空刺入她胸腔,她浑身溺毙,跌入水中一般,呼吸勉强,四肢也骇然僵持,动弹不得。
长针深入,穿破胸膛,直抵喉口。
血花染红长针,沿着透明的线体黏腻地掉落,一滴一滴又在白褥里开出妖艳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