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极黑,一只乌鸦咯吱咯吱鸟头打桩似地撞着稀碎的瓦片。路鸣日夜兼程,终于抵达这一处屋檐。
一个月前,他送江扼前去降服脊骨。这些天一直在水天洞等他回来。他作为师傅,不便插手徒弟的私事。尤其是这种得道升仙的事情,这个徒弟自己要走的劫难。
可他常常半夜惊醒,放心不下江扼。夜里寒风凛凛,露重潮湿,屋内也空荡寂静。他总是回想起陪着江扼的这些年,以后师徒再见机会不多,身份也又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路鸣出身卑微,从小海域一路努力杀到人鱼皇族护卫兵,不出错地话,他会在皇宫里老实本分地待上一辈子。
如果不是江扼少时选择他当师傅,他一辈子都不会有这出人头地的时候。
这世界上有能力的人很多,他是刚刚好被一个有眼光的人看重了。没有这个人,他的人生走不了这么远。这些年,路鸣对江扼既严格又宽容,他以最高规格要求他修炼,课外对于江扼无聊的问题也总是好着耐性回答,他有时候撒泼打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扼不负众望,应该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可这一趟前去,如今海面风浪已止,脊骨的气息也薄如游丝。但黄白壳子兄弟至今未归,江扼凯旋的消息也还未到。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水天洞接到莎拉的时候,江扼影子没有,莎拉倒是满脸愁容。她给路鸣说了一个故事,但他兴致缺缺,在这个故事结尾之后,莎拉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江扼。
他先是一愣,然后一柄冷箭迅速刺破水流,一顿一顿停在莎拉心脏口。
“你切莫胡言。”
江水涛涛,路鸣收回利剑,愤然离去。他一路沿着莎拉踪迹追溯,终于捕捉到江扼气息,一路飞驰赶路直抵石头岛,然后攀上这一座半旧半新的屋檐。
里面有人在吵架。
定睛一看,江扼和一个人类。
路鸣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将半身功力凝结成掌心一串水滴。水滴在掌心膨胀壮大,肥肥得吸足了水,下沿坨坨一大团,凝聚到极限的力量呜呜沸腾。
手指一挑,水珠化成长针,直直冲向那人类的心肺。噗嗤一声,穿胸破心。
……
空气里传来过快的速度引起的嗡鸣。
单禾悠体内的白珠灵波运转,一阵一阵眩晕的白光围成一个圆圈。这通天的灵气在她鼻腔间进进出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快。快到江扼觉得这根针一定是杀错了人。
单禾悠无缘无故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惹了除了他以外的谁?
他顺势反应,一掌对着屋檐回击。屋檐稀碎的瓦片受下这一击,匆匆落了一块瓦片下来。
一掌打空,屋檐上的人没了影子。
“黄白,你们两个赶紧过来给我护法。”江扼呵斥完,运转法力调和单禾悠体内的已经混乱不堪的灵气。
黄白壳子立刻现身,一左一右挥起蟹钳,两团白光缓缓汇集,合二为一化作巨型白壳,像精雕细琢而成的一座堡垒。
它们在护法。黄白壳子主要辅助,平时携身带医药,修炼法术也是保护壳,遁术,御风飞行这些攻击力欠缺的小招。江扼本就灵力稀薄,现在要调用灵力,如果没有护法,灵脉将永久性受损,难以恢复。
江扼手掌一握,心间凝聚的半枚小灵珠现身,他虚空化出一把利刃,对着灵珠就是往下一划。
胸腔间震震剧痛袭来,江扼觉得自己又要吐血了。喉咙里腥血翻涌,他吃力地塞住了嘴。
真是奇了怪了,斩脊骨的项上鱼头一次血没吐过。自从被这个单禾悠抓到那破鱼缸里,他天天没事就吐血出血。这辈子人生的倒霉事,全在这碰上了。
那一半月牙状的小碎片,一圈圈光晕,在空中发着洁白的灵光。
江扼指尖轻抵碎片,一点点向着单禾悠胸口推进。
白壳子愁眉苦脸劝解道,“主公,你这是干什么?你本就灵力虚弱,灵珠尚在恢复中,你自碎灵脉这怎么可行呢?”
黄壳子也着急,“是啊,老白说得对。小主公你这样不行的……你你……你这灵脉要是给了,灵力多久才能恢复,不行啊。”
江扼嘴含不住胃里倒出来的血,嘴角一丝血线慢慢流下。空气里一股血腥味,他开口,“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嘴一张,血就彻底止不住,瀑布般往下泻。
冷光乍现,黄白壳子都还没有开口,就被人暗算昏倒。屋子里一阵白色的烟雾弥漫,闻到味道的人无一例外,通通昏迷。
见黄白壳子的护法罩消散,江扼先要自保,稳住体内波动的灵气,否则后果难以想象。他先行停下手里动作,月牙状灵珠瓣分为两路,一派注入单禾悠体内,与白珠汇聚,吊着她一口气。另一路重新塑起护法罩,维持安全的灵气运作。
空气里有人说话。
“停下,江扼。”
江扼手指继续输送着灵气。
“江扼,给我停下。”
外围已经有一股力量在凝聚,冲击着护法罩。护法罩被开了一个小缝,江扼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不杀她,你取出她体内的白珠,我们就走。”
江扼道,“和撕心裂肺有什么差别?”
“可是你不可能在这耗着,你要回去……人鱼皇子不是来这里伺候一个人类的。”
“师傅。”
路鸣瞳孔地震,瞬间气息不稳。他隐匿在黑暗里,又变换了声音,按道理江扼认不出他来的。
这怎么会呢?
他拿不定主意,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江扼又叫了他一句。
“师傅。”
“她救过我,我不可能见死不救,也不可能忘恩负义。”
说罢,他手里有了动作。
趁路鸣气息涣散,灵力一时半会不能迅速汇集,江扼彻底推进那瓣灵珠,一嵌入人体血肉内,单禾悠的血肉疯狂生长,针眼般的破胸小洞瞬间缝合。
等路鸣反应过来,击破护法罩的时候。江扼已是倒地不起。嘴巴里一口一口吐血,越吐越多,止不住。他合上眼,意识模糊,血更是不受控制从嘴里涌出来。
他好像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缺血,一直流一直流,血流如注。流不完的血,吐这么多血稍微看久一点,也就觉得好像不大稀奇。
朦胧的黑暗里,带着腥血味的墨发擦过路鸣手里的长剑,掉了几绺头发。
发丝落地之时,路鸣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他手动不起来,只眼睛发红又发酸。他一手带大的好徒弟,就这么利用他。利用也就算了,他恍惚那一瞬,这徒弟就抓住机会伤残了自己,毫不留情。
一声声师傅,就为了这一下算计。
江扼身上素色的纱布鲜血淋漓,把他包着,和一具倒地血尸没有区别。
冰冷的血寒席卷全身,他膝盖向前两步,手掌托起江扼的头,替他擦去嘴角泛滥的血。
一边擦,路鸣一边说,“现在灵气没有多少,血倒是不要钱一样,什么人啊这是。”
他越擦越用力,动作越来越快,眼睛已经恍惚到失焦。他语气清晰舒缓,反而有一种平静的癫狂。仿若站在悬崖边,那种心里无可阻挡的恐惧,呼啸在耳边。
江扼从小到大除了修炼都是娇生惯养,哪里流过这么多血。一眼望去,这一口一口血流得像一条河,从他发白的嘴到脏灰的地面,长长一条。
“江扼,取出脊骨灵珠又不会要了她的命。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替你做,我来当这个恶人,你逞什么英雄?你这个时候逞什么英雄?嗯?”
“一个人类而已,我们可以和她交换……真的,只要她忍忍痛,这一世荣华富贵,下一世脱胎换骨成仙,长命百岁,都可以给她……”
路鸣发红的眼眶,似乎被四周的血红屠戮,语气却一字更比一字冷静,平淡,像一池毫无波澜的水。他眼睛扫过手掌里托的人头,脸苍白的不像样子,血可能真的流干了,一点红润都没有,只有浓郁的鲜艳的血水不断从嘴里吐出。
重重在江扼眉心一点,他道,“你太苦了。”
命运这一艘船,驶着巨船滚滚向前,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更不会在乎谁的感受。他想要阻止,有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命运的厚重在江扼吐血坠地的一刻压逼在身上,他喘不过气,在天地之间又茫茫着眼认清了自己的渺小。
是他僭越了,妄图以一己之力抗衡必将来临的劫数。果不其然,没有人的得道成仙是顺遂轻易的。江扼也要在这里褪一层皮。
他能做的,怕是只有收束手脚不去干预这些未来的事,去遵循他的使命,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他决定听莎拉的话,前往东海尽头。
临走前,作为师傅,他最后干涉一次。
手里化出一瓶丹药,路鸣倒了两颗,塞进江扼还有单禾悠的嘴里。他趁着没有醒来,烟雾效果还在,把这屋子收拾得像从没发生过任何见血之事,又给徒弟换上了一件像样的人了衣物。
他施法给江扼留言:白珠归位,立刻返回,莫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