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黄色的浑浊，永远蒙着尘烟。
地表被无数锈迹斑斑的厂房覆盖着，构成一片密集得几乎没有缝隙的迷宫。
高架废轨像蛛网一样缠绕在空中，改装过的吊舱晃晃悠悠地运送货物和人。
到处都是黑市摊位、零件回收站和用废轮胎围出的简易市场，嘈杂声从清晨持续到深夜。
“林——老——师——早——”
在混乱的废弃工厂里，一声整齐但拖长尾音的孩子们的问好声格格不入。
林昭蹭了下鞋底的泥，三步变两步踏上木板。
一个木台子，一个破桌子，一间空仓库，几把自制桌椅，这就是教室了。
“大家早上好，上周的作业做好了吗？交上来我看看。”
“做好了！老师看我的！”
“先看我的！我做了一个捡垃圾机器人！”
一群才堪堪及腰的小孩子抱着自己的作品涌到林昭跟前，争先恐后地捧给她看。
“我留的作业，不是水净化装置吗？你们这是什么？”
林昭看着五花八门的作业，恍惚了一下。
“但是我做的更厉害！”
“我的才厉害！”
“明明是我的！我最厉害！”
…
“…好了，好了！”林昭一拍手，知道发生这种情况得立刻打散他们，不然就没完没了了，“大家回座位！”
风风火火的小朋友们又一哄而散，只有一个短头发小女孩紧紧抱着自己的作业，慢了一步。
“许许，你的作业是什么啊？”林昭注意到了她。
这个妹妹从来不会主动说话。
“…我做了，净化水装置，但是…”
“老师我知道！许许她的装置净化不了水！出来的水红红的！”
许许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应该是介质老化或破损，小问题，下课后来找我拿材料就行了。”林昭轻轻拍了拍许许的背，示意她回去坐下。
她站在讲台，郑重道：“再次提醒一下大家，不论是作业所需材料，还是家里遇到的器械故障，都可以找老师解决，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正式开始上课！”
一堂课也就一小时，时间再长，他们就坐不住了。
“林老师，我一会去帮我爸爸翻新废弃电车！”
“这么厉害？又有电车被引入了？”
“嗯！昨天回收厂收了一大堆隔壁星的报废商品，我们厂区今天都可忙了！”
“那要注意安全防护，废弃电池可能会泄露有毒物质的。”
“记住了！”
只要有一个人开口，又会有无数莫名其妙的攀比的对话。
“老师老师！我一会也要去干活！和奶奶去组装外壳！”
“老师还有我！…”
又过了一小时，林昭才把所有人送走。
整个空间瞬间安静下来，耳朵解放了。
林昭叹了口气，站在原地缓了一会，转身打开仓库的另一扇卷帘门，打算回修理厂。
门一开，站着一个湿答答、浑身狼狈的人。
林昭一愣。
对方却只是静静看着她。
脏水顺着头发一缕一缕地滴下，身上还有一股复杂的泔水味。
林昭缓缓抬起手，捂住了口鼻，默默向后撤了一步。
“如果不是曲溯公司今天发布了新款产品，我都…”沈既明声调不自觉高了些，又戛然而止。
“没署我的名。”
“你的设计我会看不出来吗？”
“…曲溯和你说的？还是艾竹心？”
“那么多人都知道你的下落？？”
沈既明又要走近一步，但林昭手疾眼快拿起旁边的扫帚，握在手里转了个圈，用棍子那头抵住了他。
“你身上这是什么啊？”
“…走着走着，有人高空倒水。”沈既明颇为忍耐地答道。
“你…去我修理厂冲冲？”林昭绕着他走了出去，从仓库出去左拐，隔壁就是。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
“这不是没死吗？”林昭脚步动作未停，两扇铁门一开，两个机器人围了上来。
“是沈既明吗？”
“嗯。”林昭淡淡应道，翻出一条水管，现接成一个简易淋浴，回头招呼沈既明过来，并没打算让他回她家。
她背过身去，开始忙活其他事。
身后水流声不断。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年多你为什么…”
沈既明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接受精神力的恢复治疗，陷入沉睡半个月。
等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牧宫死了，深冕会要么解散要么被俘，而林昭…
他问过沈既衡，他只说林昭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用能力杀了已经投靠联盟的重要人物，此举一出，她必死无疑。
他也问过埃莉诺，她被几道命令拦在了核心行动之外，知道的还没他多。
但看她的反应，林昭确实已经死了。
“你的精神力恢复了？”林昭反问，“那个什么治疗方案管用吗？”
“…断断续续，一直在做。”
“那你清醒时间不多啊。现在也需要？”
“…嗯。”
“那你自己注意时间，不要影响疗程。”
“…”
水管出水声乍停，林昭以为他洗完了，抓起旁边干净没用过的擦油布就要递给他，但转身的动作还没完成，她又紧急转了回来。
“你站回去！”
“你被打中的位置，还疼吗？”
“…都好了。”
“就算是低强度的能量束…”
“怎么那么墨迹，都说没事了。”林昭背着身，把布倒着扔给了他，快步走向旁边的零部件隔间。
沈既明抓着布，久久未动。
机器人们缓慢靠近，两张屏幕脸扬起，齐齐盯着他。
“怎么不认识了我们了？”
“…你们是？”
“我是Ksio，它是Nex。”
“Nex是…？”
“弗拉克奥维斯星上，你们见过的，当时你们叫它，温和派无限金。”
“…你们怎么变得那么…亲民了？”
最寻常的机器人，看外形，甚至还有点落后。
任谁站在跟前都不会认出来，更何况对方只是两块金属。
“这样不会吓到普通人，我们也能和人进行交流。”Ksio说话方式变了很多，没有那时那么重的人机味儿了，更像人了。
但那个Nex一言不发。
沈既明犹豫了一下，目光瞥向那个隔间，小声问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这过得还好吗？”
问本人犹如揭伤疤，可面对第三方似乎更容易问出口。
但林昭已经出来了，Ksio竟然识相地闭了嘴。
“你是开了个修理厂？”
人在尴尬的时候，是什么话都能问出来的，哪怕他已经站在了修理厂里。
但林昭还是答了：“不挣钱，就是以物换物，这里穷，大家都这样。”
“我刚刚好像听到，有小孩的声音？”
“顺便教教他们生活技能，技多不压身嘛。”
“那能不能也教教我，怎么和无限金交流？”
林昭怪异地看向他：“什么意思？还要赖这了？”
“希望林老师，也能对我有些耐心。”
沈既明承认，这是他现想出来的理由。
不管有没有用，他都不能轻易走。
“…你这么闲吗？”
“我除了自主权，一无所有。”
林昭抬手，做了个斩击的假动作，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随你。”
她又不是真的没事可做，非得陪着沈既明转。
刚刚小孩说来了一批新货，她要准备准备，晚上去看看。
沈既明就在旁边坐着，直到林昭出门，他才有机会继续和Ksio的对话。
“具体的事，我没有经历，我被单独储存了。是后来林昭自己说的。”
Ksio也有一段极其封闭的阶段，并不好受，它是被迫沉睡的。
所以那个时候，她连最后的帮手也没有了。
沈既明捏着水杯，喉咙干得难受，却示意它继续。
“她说被救下来是因为，有些人也并不赞同和牧宫与深冕会深度合作，罪魁祸首根本不会迷途知返，不如两害取其轻，去信任她。”
“让她活下来，在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沈既衡不是你哥哥吗？”
“…你说你的，别打岔。”
Ksio现在已经对人有了相当多的了解，沈既明都这么说了，它也不会继续当面揭短：“他们怀疑，深冕会并没有覆灭，因为还有一个高权。”
“这我知道，所以她在这里具体做什么？”
他见Ksio有意隐瞒，便诚心解释：“既然我能看出林昭的踪迹，那别人也能，我需要知道她是有意为之还是不小心漏了尾巴。”
“如果真的需要隐藏，她怎么会找两个军方之外的生意合伙人？”Ksio的机械臂指了指脑子。
虽然被金属块嘲讽了，但至少，他确认林昭目前是安全的了。
“你都学会保密了。”他不禁有些感慨。
“她说我是她的军师。军师，在你们人类历史上，是很厉害的存在。”Ksio很骄傲，屏幕脸上闪烁异常，“我虽然不在乎人类的头衔，但这证明了我对于人类的研究很到位。”
“到位，相当到位，所以你以后也要好好保护她。”
“那是当然了。”
沈既明把Ksio哄高兴了，从它嘴里知道了一些信息，这才迟来地问了一句：“她刚刚，是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