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黎突然觉得不对劲:“你在看什么呢?”
“老夫大概是见过那个督察了。”
岑黎有些不满地瞪他:“你每日吓唬我还不够么?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改改!”
船夫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一根细长的白骨把玩着,这会儿他拿着白骨在她眼前左右晃,又用它指了指她身后。
她面带嫌弃地往后躲:“你这骨头揣了几百年也不洗,都有味……哎呀!”
岑黎忘了自己是站在船上,她往后退着突然觉得脚下踩空,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要掉进河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算了,最多就是感冒嘛,再不济就是被那些瞎了眼的怨灵咬上几口,咬就咬吧!她闭紧眼打算放弃挣扎,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温热,随即她便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前推,她借着那力道向前扑了一个踉跄,重新站稳在船头。
“是哪位好心鬼救了我,谢谢恩人,谢谢谢谢。”岑黎双手合十转身寻找着恩人,眼前扑来一个黑影,那黑影紧贴着她也站在了船头。
黑影开口道:“岑黎,擅离职守,罚两百年。”
凭空显现的罚单又写上了字。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岑黎看清那黑影就是沈自珩,道谢的话被今天第二张罚单噎在喉咙里,“我怎么擅离职守了?奈河的事我难道管不得?”
沈自珩嘲讽地一拎嘴角:“我没说你管不得。”
岑黎气得想发疯,脸蛋通红地指着他:“那你为什么罚我擅离职守!又是两百年!我什么时候能上去!”
沈自珩不回答,抱着手臂朝奈何桥的方向一抬下巴。
桥上不知何时乱成一团。
好几个鬼撕打着,时不时飞出一条胳膊掉进奈河,河里的怨灵都浮了上来张大嘴等天上掉肉;一大桶加热过的孟婆汤被打翻在地,路过的地狱犬凑上去舔了几口,没走两步掉进了奈河里,又汪汪叫着地爬上岸抖着身子甩水;那个原本裹着破布的鬼身上的布也已经不翼而飞……
不,在他自己手上,他站在桥上像挥旗一样挥舞着那块破布,嘴里大喊着:“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岑黎将手里的衣摆往身后一甩,飞身往奈何桥去。
“众鬼听令,律法缚身;拒逆违命,法有常刑。”
一身白袍的岑黎站在奈何桥头的石兽首上,口中念咒,似是被金钟包裹的声音清澈悠扬地传开,原本隐藏在衣服上的银纹尽数亮出,在奈何桥上空布成一张银色的咒网,被咒网笼罩住的所有鬼都呆立在原地,桥下河水里的怨灵也都潜回河底,不再探头。
沈自珩走下船,拿着扇子在地上跪着的男人肩头点了一下:“去吧。”
前世是酒鬼的男人不再吵闹,麻木地走上了那条看着崭新的木船。船夫摇起船桨,木船在河上摇曳着缓缓前行,男人还未抵达河中央便清醒过来,他抬头望向岸边时,脚下的船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冰冷的河水漫过他脚边,船逐渐下沉,河里的怨灵迫不及待地将他裹进河里,连半分惨叫也没传出。
船夫不知何时回到了岸边,脚下仍是一条新木船,他撑着船桨喊:“下一个上船来,渡河喽——”
奈河边又回到井然有序的样子。
奈何桥上则是一片阒寂。
沈自珩走到桥头扶起了翻倒的大桶,桶里的孟婆汤洒得一干二净,岑黎跳下兽首看着空桶欲哭无泪:“啊……又要重新熬了。”
沈自珩轻轻展开扇子向地面一挥,洒在地上的孟婆汤立刻消失,他略有些迟疑地说:“我以为孟婆汤现在已经改进成便携装了。”
岑黎满意地望向桥上,众鬼已重新排好队,她收起咒网向孟婆店走去:“是便携装啊,但一般我们都会再加热一下,口感更好还不会有沉淀。”
沈自珩跟在她旁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哦,预制汤。”
岑黎捏紧拳头,深呼吸好几次才将脱口而出的难听话咽下去,她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沈自珩:“请问您现在跟着我又是干什么呢?想亲自监督我有没有偷懒?”
他背手径直往孟婆店里走:“我是想帮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岑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背影挥了挥拳头。
沈自珩在店门停下脚步:“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你又不是人。岑黎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孟婆店和人间的便利店差不多,货架上面摆放的多是鬼需要的东西,除了孟婆汤还有香烛、香灰、传讯灵器等等,也会有一些小鬼过来买地狱犬专用狗粮,价格不菲。
当然,孟婆店里还有人类的食品,鬼也是可以吃的,虽然鬼感觉不到饿或饱,但是可以尝出酸甜苦辣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幸事。
岑黎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一板巧克力递过去,她觉着眼前这位大人不一定喜欢甜食,还专门挑了苦一些的巧克力:“大人,吃巧克力吗?”
“不吃,多谢。”沈自珩正在挽袖子,他今天穿的衣服是阴律司统制,袖口很大,他将衣袖往上折了几圈,没等他弯腰去搬摞在角落的孟婆汤,衣袖便又滑了下来盖住手背。
“我帮你。”岑黎用牙齿叼住巧克力包装,走到沈自珩身边看他,“伸手啊。”
他伸出手臂,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看她的葱白手指轻抚过他的衣袖,熟练地将袖子翻折至手肘处,随后她摸上自己的头发,从发间取下东西轻巧地别在他的袖口上。
“发夹?”
岑黎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叼着巧克力包装不清不楚地说了句什么,沈自珩轻皱着眉伸手从她唇边拿走那块巧克力:“你说什么?”
“我说没想到大人也懂这些女子的东西,生前和夫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岑黎将他的两边袖子都用发夹别好,伸手想去拿巧克力,却被沈自珩躲开。
那块巧克力被他揣进口袋里:“不是说给我的吗?”
岑黎瞪大眼:“你不是不要吗?而且……”有口水。
沈自珩用那双狐媚眼睛看她,她不自觉地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把整箱整箱的孟婆汤往桥上搬,桥上排着队的众鬼还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动,沈自珩瞧见了其中一道白花花的身影,他走过去用扇子在那鬼的肩上点了一下,那破布像活了一样从疯鬼的手心里挣了出去,将他重新裹起来。
岑黎笑了一声:“你管他干嘛,他疯了一辈子也被关了一辈子,下来好不容易没人管了,随他去吧。”
“什么意思?”沈自珩从岑黎手上接过孟婆汤发给排队的众鬼。
刚刚耽误了时间,等着领孟婆汤的鬼魂已经从桥头排到桥下的街上,地府里渐渐昏暗下来。
“他是精神病患者,二十二岁住院治疗,到死一直都在医院里。大人,你看见他的手腕没有?”岑黎站到沈自珩旁边和他一起发孟婆汤。
“被人绑的。”他语气笃定。
“对。”岑黎说,“大人,您知道吗,我就很讨厌被人绑着。”她的表情阴郁,原本一直活泼的语调变得沉重,像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
沈自珩深深地看她一眼。
她并未察觉自己为何会平白无故地生出如此深的怨恨。
众鬼领完孟婆汤喝完便径直往前走,穿过长长的鬼巷去往轮回殿转入六道轮回,夜幕降临,地府中昏黄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沈自珩墨色长袍上的金纹在夜色中亮起,幽幽地发着光。
一个小鬼站在岑黎面前伸着胳膊:“姐姐,我也要孟婆汤!”
这小鬼看身形只有五六岁,扎着两个小辫,身上穿着粉色衣裳,看着十分可爱。
岑黎递过孟婆汤:“给你,拿好啦,站在我旁边喝完再走哦。”她温柔地对小鬼笑着,看小鬼一步一步挪到她旁边来,捧着孟婆汤转过身去,岑黎刚想说什么,一低头却看见小鬼背后的骇人模样。
粉衣裳上血痕遍布,有几道极为瘆人,从小鬼的右肩蔓延至左腰,几乎贯穿了小小的背。小鬼转过身对岑黎笑:“我不疼了,姐姐,你别哭。”
阴律司的职责之一便是根据人生前善恶进行赏罚,沈自珩查看了这小鬼的生死簿,不过短短几行:狗儿,女,四岁零三月救下一只断腿流浪狗,积福一次,后受其父殴打至脏器破裂而死,享年五岁零十天。
“你叫狗儿?”沈自珩蹲下和那小鬼平视,神色温和,“你知道自己死了吗?”
狗儿乖乖点头:“知道。”
沈自珩犹豫半晌,拉着小鬼的手问:“下一世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说完他朝桥上一瞥,排在小鬼后面身着华丽的女鬼和他对上眼。
那女鬼见了便嚷嚷起来:“我说,这位大人,您快点呀!”
眼见后面的鬼魂又有要躁动的迹象,站在旁边的岑黎连忙阻止:“勿要喧哗。”
女鬼捂住嘴,又小声地说:“大人啊,这孩子这么可怜,您快点让她去轮回呀,最好能投到一个好人家。”
沈自珩没作声,那女鬼走上前索性自己拿了孟婆汤,翘着兰花指对他说:“我有个姐妹的女儿快要生孩子了,她家有钱心善,还特别想要女儿,就投到她家好了,会把她当成小公主一样的呀!”
“他人轮回转世与你无关,喝了孟婆汤快些上路罢。”岑黎上前挡住狗儿对她说,女鬼哦了一声撇撇嘴作罢。
狗儿咬着手指想了想,扯着沈自珩的衣袖小声地问他:“大人,我可不可以不转世?我不想当人,也不想当别的东西。人会被爸爸打,小狗会被丢在路上,小猫会被拔毛,小草小花也会被烧,它们看着都好痛,但是我怕痛呀,所以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