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

    天又变得灰暗,落雪纷纷。

    昨夜二人将取来的卷宗细分,忙到半夜才睡下。今日事务繁多,清早送走了南宫漠,祝魏打扮后即乘马车前往官署交接职务。

    马车平稳行驶。车内,祝魏坐姿端正,此刻正握着一枚几乎无杂质的碧绿玉雕细细观察。

    ——这是昨日祝汀承诺的奖励。美玉无瑕,工艺巧夺天工,只是这东西比起留在她身边,更适合用在别处。是以祝魏并未隐瞒,得到馈赠时便有所说明,亦得到了祝汀的应允。

    不多时便抵达。祝魏将美玉收到匣子中,掀开车帘,只身一人不疾不徐走入官署。

    *

    室内燃着好几个炭盆,一踏入便能感到重重热浪围绕周身。

    祝魏此番突如其来的造访在场之人皆未料到,所有人忙停下手中事物,不算整齐地行礼,态度恭敬。

    祝魏卸下氅衣,立在原地转头环视一周查看,而后望着众人开口,声音不大:“奉陛下令,年后我将来此与诸君共事,担执金吾丞一职。前有不快,今日来叨扰孔大人亦是为了化解一二。他在何处?”

    短短两年,此处官吏替换不多,自然皆记得当年发生之事。

    一时无人接话。众人噤声良久,待眼神交流后,一深肤色蓝袍男子上前拱手行礼,笑着应声,“执金吾大人清晨前去巡查,尚未归来。咳,鄙人为武库令,名作关铙。此处人多口杂,殿下不妨先到孔大人书房稍作等待?”

    祝魏瞥向他,脑中很快翻出尘封的记忆。她略作迟疑,最终仍开口,“带路。”

    书斋相距不远,关铙走在侧前方,与祝魏保持一段距离。推开房门,室内寂静而温暖,府衙所用的炭石品质不错,纵无人在内亦一直燃着。孔庭乃是格调高雅之人,室内袅袅香烟升起,香料的气息弥漫四处。

    待祝魏径直走进坐下,关铙关上屋门,立在门后抬眸瞧她,模样谦卑却不言语。

    倚坐榻上,祝魏懒散地掀起眼皮,静默看着斟茶的男子。她扬手示意其落座,促狭道:“你倒是没受牵连。”

    关铙笑了笑,退到一旁坐下,“孔大人仁善,未旧事重提。”

    ——两年前祝魏劫走式道侯李倍时,正是靠着关铙从中相助才拖住孔庭,令她有时间去找廷尉冯韵伪造文书。只是这份相助是刀架在脖子上性命攸关的逼迫,事后关铙更是被以此为由威逼利诱着保持联系。

    ……指桑骂槐。祝魏不置可否,又问,“哼。我听闻孔季明独好美玉,当真如此?”说着,她随手打开木匣,将东西放在桌面轻轻推过去。

    关铙小心翼翼将这贵重玉雕仔细观摩,却眉头微蹙。他抬眸,斟酌语句,“此虽为美玉,大人却未必会收下。孔大人的确常年收集美玉,但其藏品多为雕琢痕迹不多的白玉。”

    他目光闪烁,“辛苦集得玉石后,却不见大人多么爱不释手,频繁佩戴把玩……啊,公子以为此为何意?”

    祝魏眯眼——不像喜爱玉,更像目标明确地在寻找着什么。

    她轻叩桌面,关铙将东西送回她面前。他顿了顿,笑得似有眉目,“不过嘛,公子若对此感兴趣,倒是不妨向衡公子讨要一二。”

    代夫人喜爱金玉饰品,祝武便将流水一样的珍宝送入她的宫殿中。母亲的东西,祝衡自然能予求予取。而众人皆知一向骄纵自傲的小公子祝衡,在诸位兄弟姐妹中关系最亲密的便是二公子。

    祝魏转动眼珠,已然有了打算。她轻哼一声,“总算来了。”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她能察觉到那踩着落雪踏步而来的脚步声正向此处靠近。

    *

    简单寒暄后屏退其余人,祝魏与孔庭围坐在桌旁,距离不近不远,二人面前各一盏方才斟出的茶水。

    祝魏开门见山,微笑着将早已备好的礼物送到孔庭面前,“圣意天裁,今后我为孔大人的副官,断然不愿当年冲突令我二人今后貌合神离,不能一心为政,有负帝眷。知大人喜好美玉,故今日备此薄礼聊表心意。”

    “有劳公子费心。过去之事陛下已有定论,某自当遵循圣断,亦不会挂念于心。”孔庭抚须,目光落在面前紧闭的木匣上,停顿片刻后再度抬眸,“多谢公子美意。”

    随即,他缓缓打开木匣,在看清内部之物具体模样后嘴角微抿,手上仍动作不停,继续将盖子完全打开。

    孔庭缓缓摇头,“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远超出在下预期。我虽喜玉,却知此物价值绝非该用在此处。”他似乎纠结不舍,此刻才终于将视线从玉雕上移开,合上木匣望着祝魏,“有公子美意便足矣,还请收回这份礼物。”

    祝魏莞尔,“既如此,我只好靠今后表现令大人满意了。”

    孔庭严肃道:“我等共事于此,为陛下分忧!”

    祝魏眨眨眼,自知方才失言。

    *

    离开府衙时雪仍未停,祝魏乘坐马车,未作耽搁又前往另一街道。

    太子监国,每日朝会只开小半天,所议之事与尚未解决的问题皆要在下朝后写成奏章送往利辛大营。故纵是身居要职的朝廷官员,这段时间的白日里也能在其府中遇见。

    待抵达廷尉府邸时仍在巳时。门房通报后,祝魏随着侍从指引大步流星走向宅内更深处。此地她算得上熟稔,步伐匆匆绕过重重遮掩,很快便瞧见屋檐下那等待她的身影。

    二人身高相近,几乎并排而立。

    廷尉冯韵在更前些的位置,他身材肥硕,鬓须皆白。妻子薛宥在他身旁,面上挂着真切的笑容,笑盈盈望着祝魏一步步走来。昨日接到拜帖后二人心中便有所准备,百般疑虑等待解答。

    祝魏奉上礼品,停步望着二人勾唇浅笑,“外舅,外姑。许久不见了。”

    “殿下慎言!”冯韵拧着眉头,反应很大,“礼数未至,如何能这般称呼!”他负手而立,语毕又恢复嘴巴紧抿的表情。

    薛宥不轻不重拍了下丈夫后背,“亲昵些才好!两个孩子既然早有婚约,私下里这样称呼又有什么过错。”她引着祝魏进去落座,压低声音,“妙儿在青园中候着你呢。”

    凑得近,再小的声音也清晰可见。恪守规矩的冯韵只得兀自生气,坐在位上后又冷哼一声,才端起茶喝。

    薛宥以帕掩唇笑了笑,说起正事,“纸上寥寥数语说得实在不明白。与玦今日前来是为婚事?哎呀,这实在叫人不解!放着好端端的佳期良日不采用,为何将日子挪到那春寒料峭的时候?”

    那密信内容尚不明确,亦不可公布。

    祝魏想了想,悠悠道:“其中内情如今亦不好断言。只是战局不可预知,若出事我定无法留在洛阳城中。婚姻大事还是顺利完成才能安心,加之让冯小姐等了太久……我心中急切,不愿拖延!”

    她腼腆笑了笑,又似是忧愁,“然纵使百封千封书信寄过,时至今日我却与潭泽未见一面。如今敲定好日子,我们也该亲自看看将来同床共枕之人究竟与传闻中比之如何了。”

    祝魏与冯妙结缘于两年前南游之际的一次交集。

    或许缘分天定,在祝魏登门表明心意的同日,无独有偶,素来以“才女”之名冠身、娴静如幽兰的冯妙亦头一遭做了出格之事——违逆女子规训,执拗地央求冯韵应下婚约。

    期间波折颇多,最大隔阂在于此事恰巧发生在慎县祭水神遭破坏,即祝魏欺瞒利用冯韵职务之便救走李倍之后。

    一边是唯一活着长大且极度喜爱的子嗣,另一边是自己此生恪守一生的绝对底线。冯韵断狱无数亦未料到女儿的喜事会是这般犹如劫难的艰难选择。

    那段日子,牵涉在内的几人都不好受。这桩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加之两个少年人本就声名远扬,更引来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最终祝武赐婚,此事终于落下帷幕。

    *

    “好,这自然好啊!我们都是这个心意啊。”薛宥与冯韵对视一眼。

    她一手捂着胸口,情真意切诉说:“如今这世道,妙儿一而再为了殿下如此行事,所受谣诼诋毁令我流泪。众口铄金,我为人母自是无尽疼惜,却不愿阻拦妙儿随心所欲。”

    话至此,她当真落下泪来,“若往后你二人能和和美美,这便值得啊!”

    冯韵同样看向祝魏,目光如炬,“若公子有悔,哪怕至今日,至此刻,一切仍有转圜余地。若招致陛下的怒火,某纵是拼上这条老命亦会一力应对!”

    自前朝灭亡至今已近百年,战事从未真正停歇。战争的消耗品很多,士兵与粮草乃其中重中之重。可战事不停,百姓得不到喘息,这些问题却日渐浮出水面。

    是以自开国皇帝起,夜朝的国策中便鼓励嫁娶生育,包括遗孀二嫁等,弱化过去诸多思想对女子的道德束缚,鼓励开放,欲以此发展人口。

    然皇权与士族门阀间的斗争涉及方方面面。愈在此时,世家贵族便会暗中与皇家唱反调,以守旧为高贵风雅、源远流长。在对遵守女德女训的贞女们赞颂宣传时,又大肆诸灭异己,对试探乃至已经叛变之人围剿批判。

    时至今日,纵使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一个女子若是与男子多次绑定出现,她的名誉清白将变得岌岌可危,随时会受到其他“正义之士”的抨击耻笑。

    冯妙乃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她是爱惜名节的,万不该为了一个被诟病过冷血恶劣的男子做到如此地步。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祝魏迎上那视线,好像透过它见到过去一次次在信纸上读到的文字。

    冯妙字迹娟秀,行文优美,将少女心事向她全盘倾诉。带着对祝魏所描述的另一方天地的好奇向往,带着不能在闺怨诗中表露出来的青少年所有的叛逆与攻击性……

    一封又一封写满了文字的厚厚的信,笔者热烈真挚的心绪早已传递给她。

    她如此坚信——祝魏会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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