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神坛上

    奉青二十年,八月末。

    时年战事接连取胜,夜朝疆域扩展,南星派使臣称臣求和。加之风调雨顺,粮田亩产达祝武在位历年至高。举国上下,朝野内外,无不欢腾。

    帝心甚慰,于是轻徭薄赋、祭祀祖宗神灵。先祭谷神,又依礼官言欲再祭水神。

    此次出行声势浩大,喜不自胜的祝武带着皇后与代夫人、诸位公子公主、丞相三公及其眷属,以及随行的武将和士兵逾千人,慢悠悠走了五日,抵达行宫。

    祭水神坛设立在慎县城外十多里的位置。此处有着天然地理屏障,只有沿西城门而出的方向能至此地。

    早在一个月前,当地官府便着手对入城者严加排查,所有身份存疑之人需等待祭祀事毕入城或是绕路而行。城内更是日夜巡逻盘问,街头巷尾可见官兵排查的身影。

    如今,慎县可谓固若金汤,不可攻也。

    *

    祭祀日定在了月中,为黄道吉日。

    结束自洛都跋涉而来的路途,待至行宫后再无拘束。这几日间,祝魏随着些关系不错的少年们在城中玩耍闲逛,倒是将这城中的各处楼院都认了个遍。

    许是这段时间太过清闲,今晨她醒得极早,睁眼时天色仍是漆黑一片,光亮微弱难辨。

    已至秋日,夜间凉意渗人。在床榻上辗转许久仍不见睡意,祝魏逐渐恼火不快。室内伸手不见五指,她压着脾气换好衣物,不由分说地跑去叫醒了尚在梦乡的祝叶。

    很快,状态大相径庭的两个人骑着马,向城门处而去。

    祝魏打算去和相当忙碌的李苍打个照面。此次李苍亦跟随而来,不过这却非祝武最初的决定——实际上,这则任务是他不放心自己的三子李倍,而与旁人替换来的。

    李倍的兄长李缀、李登二人皆自幼随父从军,凭自身表现赚得军功。家族子嗣中独他一个不愿离开洛阳,这些年和父兄聚少离多,又是幺子,难免不让人更疼爱些。

    自然,今日这般不容差池的重要之事,李苍断然不会放任李三郎一人来承担。

    *

    卯时末,晨曦初升。此刻已经能见到零零散散向着祭坛那里而去的人了。

    如今正值农闲时期,寻常百姓家没什么娱乐项目,能够参与这般规模庞大的祭祀活动,见见那些只有在故事里才能出场的权贵人物,也算无聊生活中的一点趣事。

    天朗气清,凉风阵阵。祝魏驾着马儿在更前方,锐利的目光很快在人群中锁定了李苍等人的身影。

    待靠近时附近之人皆注意到了她二人的存在,于是迅速让开一片区域。李倍身着厚重盔甲,有些不便地挥挥手,“二公子!叶公子!”语气里带着雀跃。

    祝魏利落下马,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开口,“还是头回见景文这副打扮,倒是合适。”

    “今日马匹可过不去,得劳烦你们帮忙看住。”祝叶牵着缰绳,笑眯眯凑过来,“不错,这副打扮倒是像个大人了。有伯钧叔在这儿,你小子倒能清闲了!”

    ——非但是马,今日所有通行者唯一能带着过去的,恐怕只有身上穿着的衣物了。

    李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嘛,父亲他非要过来……我拗不过。”

    倏地,阵阵鸟叫声凭空传出。众人望天,见一群候鸟自北向南飞翔,速度极快,转眼功夫竟彻底离去。

    祝叶觉得稀奇,抬手挡住眉弓,眯着眼向天上看,“还没觉得多冷呢,这时候候鸟便开始迁徙了吗?”

    只是些大雁,这鸟训练不了。祝魏认真瞧了瞧,不见异常。她乜了祝叶一眼,“若非雪花落在身上,与柊哪次能觉出冷意?”

    “哎呀,从你这儿听不到几句好话。”祝叶撇嘴,又笑着对李倍道:“行了,我们去问候下伯钧叔便不打扰了。这会儿人越来越多,不妨待晚间祭祀过后再去城中一聚?”

    李倍点点头,转头指了指,“好啊!那走吧,父亲就在那儿了。”

    祝魏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李苍,目光变得温和。

    日光渐明,李苍站在城门队伍最前方位置,高大的身影威风凛凛。他腰佩利剑、站姿挺拔,此刻正紧盯着接受排查的几人,目光如鹰隼般犀利,半点不似平日风趣随和的模样。

    “师傅。”

    一见面,祝魏便知那些关切的话语暂且不必多说。于是她微笑着看他,抬袖露出腰间宝剑,眨眼无辜道:“我欲出城,带的这几把剑可不能离身,如何是好?”

    李苍注意到他们到来,总算展颜一笑。他无奈摸摸李倍的头,“哈哈,殿下又说笑。我和景文抽不开身,祭神坛处可得靠你们好好盯着呢!”

    “如此重任,那我们这就出发!”她当即拉着祝叶大步流星向前,经过李苍身旁时声音极轻,“今晚再聚啊。”

    望着那离去的身影,李倍心中轻快,已开始期待夜晚的景象。

    *

    巳时过半,吉时至,仪式开始。

    日光下石质祭坛整体呈银白色,雕刻的神兽纹样精巧绝伦。四周无甚遮挡,祭坛仿若与天幕直接相接。

    祭坛周围肉眼可见之处皆挤满了人,一圈士兵将距离祭神坛最近处挡住,余下所有官兵则在更远处守卫着。等候多时,一切终于准备就绪。士兵威慑,乌泱泱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目光齐齐望着祭坛之处。

    负责主持祭祀仪式的是时下风头极盛方士,名唤柳邴。半年前祝武颁布求贤令时,此人主动投靠、得到器重。但又未展露出奇异之处,故被人诟病独善巧言令色。然单论容貌气度,柳生能蛊惑任何对神仙之事有所求之人。

    此刻他身着宽大道袍,手执拂尘,姿态傲然。祭坛之下布设祭品,柳邴步态轻盈,至桌案正前方时停下脚步。

    一旁的两个道童点燃信香,烟气飘扬高升。他闭目摇动拂尘,二指并拢竖在唇前,口中念着复杂难辨的咒语,神色肃穆。

    拗口的话语结束。柳生睁眼,声音清亮,“天降洪庥,时岁风雨应时,休徵嘉瑞屡降。当今皇帝祗承天命,择岁辰之吉,恭承祀礼,登坛祭神明,告之苍天。伏愿灵祇永庇,烝民常安。”

    着整齐衣袍的众多乐师敲击青铜乐悬,擂响建鼓,随后笙瑟和乐,阵阵金石乐声如水波般荡开,清越钟磬之声通神明天地,令听者沉浸其中。

    仪式过半。在这样的氛围中,祝武着繁复华丽的衮冕,双手捧着玉璧,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步步缓慢登上祭坛。

    突然间变故横生,凶狠的一箭咻地射穿一位乐师的身体。只听一声惨叫,那乐师软软倒下,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音乐之声骤然停下。

    几十个寻常百姓打扮的刺客不畏死地向前冲,口中高呼“诛杀皇帝!”,向祭坛上追去。

    祝魏和祝叶迅速追上去,几步间已手杀数人。反应过来的兵卒们同样慌忙拔剑追逐,与这些刺客们打斗激烈。

    所有人乱作一团,各种叫声喊声杂乱。李苍站出拔剑,大声呵斥,“所有人留在原地勿动,违者斩之!”又转头下令,“李缀李登,分出一半人将所有人守在这里!”

    “是!”

    躁动不安的百姓们被迫留下,被变了脸色的士兵们团团围住,只能战战兢兢望着前方危险的局面,内心祈祷。

    ……台阶只走了一半。

    祝武面色阴沉,手中无兵刃只能不断侧身躲避箭矢,颇为狼狈。他当机立断,拎起衣摆快步向祭坛之上大步跑去,待至顶端,迅速双手将玉璧抛入湖中。

    “朕祭水神,祈愿庇佑苍生!”玉璧沉入湖底不见踪迹,仪式达成。

    祝武再无顾忌,于是转过身立在原地,目光森然睥睨着下方迎面袭来的几个身影,怒极反笑,“朕在此处,尔等速来受死!”

    冕旒垂下的珠帘因身形晃动而胡乱摇曳,令他的视线颇为受阻。于是他一边赤手空拳与刺客搏斗,一手粗暴将其拽下,任由满头青丝在空中飞舞。

    不多时战斗彻底结束。满地只留下具具血淋淋的尸骸,刺客皆死,无一活口。而兵卒姗姗来迟,这会儿才总算来到皇帝身边。

    *

    祭神典礼遭到破坏,罪人除了已经灭口的,活人亦难逃脱。

    ……大难临头。所有人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祝武俯视着地面跪倒一片的臣子们,又望向更远处那些此刻不知心思的百姓们,内心的怒火熊熊燃烧着。他面上露出疲惫之色,一手握着冕旒,慢悠悠走下石阶,每一步都步伐沉重。

    这段路他或许走了许久。祝魏察觉到额间渗出的那层细密汗水越积越多,滑落发丝之中。

    祝武环视一周,平静道:“李苍何在?派人去查。”

    人群中李苍抬头行礼,跪直了身子禀报,“罪臣在此!臣遵旨!”

    李苍急忙带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检查刺客尸首,不敢疏忽分毫。祝武就坐在第一层石阶上,一言不发,静静观察。

    约莫一炷香工夫,李苍急匆匆上前禀告,“刺客共三十六人,皆为习武之人。贼首为北地杀手裴光,其余人身份待定。所有人身上皆有新伤口,多在臀、臂之处,大小略大于鸡蛋。或有服毒,需要再做判断。”

    祝武哂笑,倏地起身抬手直指着李苍,字字锥心,“哈哈哈,裴光?一个不入流的杀手居然带了三十多个人埋伏进来!守着城门的都是废物吗!”

    他实在觉得可笑,更是觉得讽刺。祝武抬手一挥,“传令下去,今日所有可疑之人立即关押起来逐一审讯,办事不利之人押入牢中,按律严惩!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顿了顿,目光高高在上,“式道侯李倍有肃清排查之责,大将军却无此过错。伯钧,你可明白?”

    “失职之人理应如此,臣遵旨!”李苍面色凝重,重重叩首,任由李倍被押送着带走排查,自始至终未求情一句。

    只是起身之后,那指尖仍在微弱的抖动,近乎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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