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大雨瓢泼,秋的寒凉弥漫整座城池。
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已至深夜,慎县县衙内灯火通明,一行人仍在对白日行刺一事紧密调查着。
负责验尸的并非仵作,而是随行的太医公羊莲。此人出身南疆,随代夫人一同来到夜国,善医善毒,闻名于世。与柳邴不同,他堪称神医,凭自身实力得到祝武器重。
屋内门窗紧闭,火把照亮的同时又带来热度,不少人脸蛋涨红,汗水涔涔。
总算将刺客的尸首全部检查一通,公羊莲一边简单清洗擦汗,一边对着祝魏等人道:“这些人并未服毒,倒是身上用过些伤药,其中有一种药草最为独特,为南星所独有。”
说话间,侍从将刺客所用的弓箭呈了上来。他指了指一旁尸首上的伤洞,“那药草有镇痛止血的功效,这些箭头上面也沾了些。想来他们便是用身体血肉,将这些武器带出城外。”
祝叶点点头,“城门搜查时我亦在场,检查力度相当严苛。若用此药物令他们不觉痛意,倒的确能蒙混过关。那些人头戴草帽,如此便能解决弓箭的问题了。”
祝魏冷静道:“既未服毒,这些人心甘情愿来送死,必有其他推手。”她望向县令,“朝廷有令,一个月前选定地址后便封锁了慎县,以这些人的身份如何能进来?”
县令不敢直视她,努力平复语气,“这个、这……他们恰巧是封锁前几天到慎县的,下官也不能无故将他们驱逐出城啊。”
“上次听到裴光的名字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李苍敲击桌案,拧眉,“这人曾挑战江湖声名赫赫的剑道高手,接连惨败,随后隐匿踪迹。后面传出过此人流连赌坊和花柳之地、早已堕落的说法。这样的人为何能留下来?”
等待已久的主簿忙呈上通关文牒等资料,“这些人的身份文书和通关文牒无异常,皆为寻常商贾。自去年起,他们便时常过来贩售货物,皆会在这城内停留几日后离开。祭祀大典乃举国盛事,异地商人想凑个热闹实属正常。”
祝魏转动眼珠,“明日起将他们在城中停留时接触到的人全都仔细盘问……不,传令下去,将这些人头颅摆到衙门外面,城中凡能提供他们任何情报之人皆有赏银。这笔银子我会保证能留在他们手中。”
这是祝魏曾经做过的惊世骇俗之事中的一件。她赏下去给平民的银子,被当地官吏豪强事后贪走——这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可任谁也未曾想到,大半年后祝魏会亲自绕路跑到那边陲小城查看情况。
她毫不废话地把那恶人暴揍一顿,又搜刮其全部银钱赏了下去。随后更是令他全家老小一起跟着自己上前线打仗去了。自此她赐下的东西没人敢碰,也算有了口碑。
“是!”县令等人恭敬领命。
*
翌日雨停,天空晴朗。
城中百姓起初被那些血淋淋的头颅震慑,但待听到后面的消息后又忘记了先前恐惧,接二连三上前磕磕绊绊说起自己知晓的内容来。
如今的慎县还封锁着无人进出,排查起来相当快捷,下午的时候就几乎收集不到新的消息了。县衙之人将消息过滤整理,再次送到了祝魏手中。
“这些人此次行换了家客栈居住,据店小二所述,他们的古怪之处在于整整一个月几乎闭门不出,但一日三餐又要的很多,必然是有体能消耗的……想来或是从窗户等地离开的。此外,靠近祭祀那几日的热水使用量也有些多,甚至与其他客人达成交易,以他们的名义索要热水,事后付款。”
“有乞丐称,其中一人令他去药馆买过药材,要的量不少药品也杂,还给了他不少跑腿费。我们去药馆询问,都是些治疗伤口的寻常药物,如三七、乳香等。购买的时间很早,大概是刚入城那几日。”
“有人祭祀当日就在他们附近站着,称这些人表现得很正常。其中有人还和他搭话,说的也都是生活琐事,未曾想到会是刺客。突然暴起刺杀时周围人完全没料到,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弓箭。”
一边听着叙述,祝魏坐在椅子上随手翻阅,抬眸问,“就这些消息吗?”
衙役惶恐,“公子恕罪,这已是全部了!”
祝叶若有所思,“看来那些热水是用来水浴加热药物的了。想来他们便是在客栈将箭头埋入体内,又敷药包扎。”
他叹口气,“任谁也无法凭空取物。恐怕是以草帽掩饰,将弦绑在弓上,又从体内取出箭头组装箭矢……待袭击时一瞬抖掉旁边遮掩的草杆,这才令人措手不及。”
祝魏蹙眉,转而对衙役道,“你回去吧。”
待人离开,她又对祝叶坦言,“要查的不是李倍疏忽职守之事,而是此次刺杀牵涉甚广,另有罪人之事。”
祭典被破坏,总有人必须为此担责。眼下的调查结果不妙——竟找不出其他与刺客牵涉之人。于她而言,李倍必须脱罪,那么必须有其他人受牵连。
“我们得抓紧些。与玦打算从哪里入手?”二人一对视祝叶便心领神会,提议:“裴光等人因何能提早入城?这必不是巧合,想来有人与沈耀勾结,暗中策划行刺一事。”
若要祸水东引、戴罪立功,也需要钓到有地位的大鱼才可行。
祝魏点头,“只有此番随行的臣子提前知晓父皇将祭祀安排在了此地。”
——所有公子公主、代余梦与皇后季姝,丞相盛玄以及效忠代夫人的公羊莲排除在外,便只需考虑司徒楚拘、司空管忌与司马曲竹了。
这三人中司空为孤臣,祝武喜欢,她不打算动。余下二人则无需顾忌。若查不出真正幕后黑手,她择其一诬陷就好了。
“与柊去师傅那里等我。我得去找一趟李景文。”祝魏弯了弯眼,起身带上佩剑随即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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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倍目被暂时关押在县衙牢狱中,但因其身份,目前所处之处却并非脏污逼仄的牢房,更像是一间客栈下房,甚至还有一扇窗。
祝魏进来时他正望着窗口发呆,一旁的小桌上还摆放着清早送来的餐食,他纹丝未动。
见是祝魏,李倍勉强扯出个笑,“……父亲他还好吗?”他语气苦涩,“是我没用,甫一上任便闯下如此祸事。若是兄长他们……断然不会如此……”
眼下并非伤春悲秋的时机,祝魏不悦,“莫要如此狼狈,你可知师傅他们还在为你脱罪而奔走?我今日来也不是听你说丧气话的,自己振作些吧。”
她拍拍坐着之人的脑袋,“单你一个式道侯可担不下这桩差事,父皇起初安排何人为你的上级?”
万事必因利而行。祝武武艺高超,当时又有无数侍卫兵卒,这桩刺杀必不会成功。倘若知此结局,那么策划之初便要考虑其他好处了。而不论刺杀结果,发生刺杀一事,此番负责保护皇帝之人都将收到严惩。
李苍出身太低,如今地位显赫,世家朝臣之中看不惯他的人不算少。且那黑手若当真动手,若非必要必定不愿折损自己的棋子。如今第一个该怀疑的便是这本应随行、却与李苍交换任务之人了。
李倍努力回忆,“唔,陛下安排的人选似乎是骠骑将军丁茗。只是那时他深陷棘手之事脱不开身,甚至气急呕血……实在不能胜任。”
“何事?你仔细说,此时事关重大。”祝魏沉着脸,语气严肃。
李倍斟酌言辞,“丁大人之子素来品行卑劣、臭名昭著,他看中了洛都附近的一座矿山又见那原本的主人无甚依靠,于是试图杀人灭口。未曾想此事竟被那商人顺利状告,一石激起千层浪,过去的丑闻也被揭发。言官弹劾,丁将军无地自容,怒火攻心呕血昏厥,随后被罚奉贬官,勒令在家中反思半年。”
“那商贾身份你可曾知晓?还有那个言官……太巧了些。”祝魏眯了眯眼,“以丁茗的身份能压下桩桩件件的事情那么多年,居然会一朝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李倍瞪大双眼,想了许久,最终缓缓摇头,“阿兄说得有理。可惜那商人之名我不曾知晓,不过那个言官我倒是知道,叫做令狐洲,是去年才晋升至此官位的。”
有些眉目,祝魏便需要争分夺秒解决问题。她起身欲离开,最后叮嘱:“你且好好照顾自己,快些用膳!”
“嗯,一切拜托公子了!”李倍起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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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待她心中总算轻快些去往李苍住所时,却听闻噩耗。
祝叶拍拍她的后背,言简意赅,“沈耀送来了封满是虚情假意关怀的信函,言语间尽是讽刺嘲弄之意,令陛下恼怒不堪。于是下令今日便返回洛都,并要求七日内查出结果,处决罪臣。”
——祭祀被毁,本就含不祥之意。如今却反倒被那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先声夺人,将人为的捣乱故意曲解成天不佑夜朝的指示,欲要挑起夜朝百姓恐慌……祝武如何能沉住脾气?
祝魏默不作声看向李苍,见他眼下青黑、眼有血丝,明显心力憔悴。随口附和,“沈耀一向口毒心黑,何况他打了败仗得不到实际好处,自然要在舆论方面多花点功夫了,气气敌人也算出口气了。”
李苍喝口茶,看向祝魏,目露担忧之色,“与玦方才可是去看我那不成器的三郎了?他如今情况如何?”
祝魏安抚他,“三郎他自然无碍,那里的环境甚至与这客栈一般好。若说苦恼,也只是担心师傅生他的气,今后将他管束得更严苛罢了。”
“这小子……”李苍失笑,“也对,他在里头又不知道些什么。”
祝魏看着面前二人,“阴差阳错,沈耀的信倒是帮了我一把。的确该去洛阳。此番破局之道,或许很快就要揭晓了……在抵达洛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