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中元节的夜晚。
每年的这一日,烟暖台都早早关上门,可今日却有人闹事。
那泼皮是太子一党,在京中颇有势力,喝了一点酒,就非要带他看上的姑娘走,那姑娘原是愿意的,谁知泼皮赵淮色胆包天,又看上其余人,竟都想带走,那姑娘见状便不愿了,赵淮觉得她不讲信用,拔剑相向,大闹起来。
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姑娘们也被吓破了胆。
最初的烟暖台,确实是打着风雅场所的名头,私底下也做皮肉生意。
那一年,严歌时遇难来到这里,却提出“若是强迫她做事,她便只有一死了之”的想法,她那时是真的不怕死,甚至早有死志。
这世间,唯一能留下她的,竟是一块刻着她乳名的白玉。
那上面承载的,是父亲对她的爱。
父亲临终前,唯一所求,仅仅是愿她安稳地活在这个世上。
如此,她吊着这一口气,活了下来。
烟暖台的老板不想失去她这样一位绝色美女,况且严歌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仅是在台上弹琴,都招揽大批客人。
烟暖台的老板是有大局观的,不屑做小动作陷害严歌时,所以后来他遭难,想解散烟暖台时,严歌时把所有的家当拿出来,又四处凑钱,救了他,买下烟暖台,也救了这儿的所有女性。
严歌时成了烟暖台的新老板,而烟暖台也渐渐因为她的“革新”,成为了真真切切的风雅场所。
严歌时不苛待女性,不强迫姑娘,不语言施加威严,所有蒙难来此之人,她都教授技艺,只让人上台弹琴跳舞,或者论诗词歌赋,喝茶写字,以此来赚钱谋生。
若是未待满五年,便想离开,交了这么多年自己花销的钱,便可走。
而来此的客人,不可强求女子,除非那姑娘愿意跟着走。
走了便不问去路,相互再也不必记挂。
这么多年也有人在烟暖台闹过事,但是也都平息了,今日这般无赖,一气之下便拔刀的,倒也是第一次。
赵淮饮了最后一口酒,将酒瓶狠狠砸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到严歌时面前,指着剑对着她的胸口,迷迷糊糊地说:“臭娘们,我可不像大皇子那么好说话,赶紧,把她们都、都交出来,我就不跟你计较……”
“否则,本公子弄死你!”
严歌时是个硬骨头,她语气坚定:“她们不愿意走,谁也别想强迫,除非我死,可即便我死,我也要护姑娘们的清白。”
赵淮顿时失笑:“你怎么护?恐怕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我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
赵淮顿时觉得可笑至极,轻嘲:“你吓唬小孩呢,老子四岁就不相信这些,你这是侮辱我,知道吗?”
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依然挺拔身姿,眸光坚毅:“那您便试试看。我是小女子,是你们口中弱小无助的舞女,现在无力自保,没关系。可若您杀了我,我便含恨化鬼,也算是有了自保之能,可您这大人物,又能在这一桩事上,得到什么?”
“只怕到时候,大街小巷传遍了您的‘丰功伟绩’,这怕只能成为您的一遭黑历史了。”
这位外表好似柳叶的姑娘,如同风雨里摇曳却不倒的倔强白莲,不论多少摧残,却始终压不弯她的脊梁。
她就那样淡然地说着自己认定的话,彻底激怒了赵淮,他怒吼:“你敢威胁我?”
“烟暖台这么多人看着呢,小女岂敢?”
赵淮更怒,使力把剑对准了严歌时。
场面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反倒是赵淮身边的人慌了,他们怕他真做了傻事,在他耳边低语劝告。
赵淮虽然醉酒,却也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把怒火转移,用剑重重地砍向了旁边的桌子发泄。
晗辛在一旁吓破了胆,攥紧衣裙,竟然低声说了一句:“请您稍后付桌子钱和茶具钱。”
声音不大,赵淮却听见了,他瞳孔放大,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怒火一蹭,大喊道:“你看不起谁呢,还怕老子赖账吗?”
被这样一吼,晗辛双腿也忍不住颤抖,弱弱地开口:“怕。”
赵淮愤愤地走了,临走时还是交了钱。
向晚笑他:“脾气大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他付钱。”
晗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抚胸口安抚自己,随后道:“正好可以换新的了。”
“我们这烟暖台可真是卧虎藏龙,”向晚举着茶敬她:“晗辛,你也是真胆大,你说完之后,那些人脸色都变了,我可真佩服你,看来,这烟暖台只有我一人是小废物。”
“我要被吓死了……”晗辛又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才稍稍平息那砰砰乱跳的心。
顾墨然坐在一边,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也真是,把我吓坏了,我是真怕他喝醉了做糊涂事……歌时,你不要总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去激他,当真不怕他冲动吗?”
严歌时黯然道:“也怕啊,也惜命的,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也会贪念了这些年的好时光。可是我也有一刹那,就想下去陪陪家人了,变成厉鬼也好,你们别害怕我,我庇佑你们。”
向晚气了,率先骂道:“呸呸呸,说的什么糊涂话!”
“我看呐,你这人就是不能闲下来,否则你总胡思乱想,还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为了几个无理的人,说这般泄气的话,你傻不傻啊?”
顾墨然说:“你若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性命,你让那些孤儿怎么办,你让烟暖台怎么办,你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
晗辛泪眼婆娑:“是啊,小姐,老爷夫人说过的,只愿你幸福地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就算要变厉鬼,也是我变,我庇佑小姐。”
“小姐长得这样好看,无论变成什么样,都不会让人害怕,小姐是大善之人,更不可能变成厉鬼,菩萨一定让小姐变成仙女……”
严歌时顿住了,心疼地看着晗辛,用帕子为她擦去泪,轻声说:“好了,我知道错了,我也不说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说这混话了。你也不哭,不要难受了,爹娘会庇佑我们的,我们要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变成老妖婆,然后相互笑话对方,好不好?”
“嗯嗯。”晗辛这才破涕为笑,坚定地点点头。
夜晚,严歌时关了烟暖台,祭奠完逝去的亲人后,着装洁白简单,戴着白纱帷帽,与晗辛一同出了门。
走在月光下,一人一倒影。
河边,千盏荷灯漂浮在水面,映空倒影,仿佛是漂浮在天河的皓月星空。
严歌时提笔在荷灯上写下: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随后,严歌时将荷灯放入河上,起身一刹那,恰好看见了一只橘猫轻盈跑来。
橘猫也正盯着她看,严歌时笑道:“晗辛,去帮我买只烤鱼来。”
晗辛跑去小摊,没多久便带回一只烤鱼,严歌时将烤鱼放在橘猫面前,那橘猫闻了闻,“喵喵”叫了几声,便开始独自享受美味。
一个少女提着小裙子,左顾右盼,看到那只橘猫后,兴奋地跑来,蹲在小猫身旁,抚了抚它的头顶。
宋绾吟抬眼看了一眼严歌时,随后,拿出一颗小猪状的银子,扬起稚嫩的声音:“这是我的猫。姐姐,谢谢你照顾它。”
严歌时盯着那一颗小猪银子,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蹲下摸了摸宋绾吟的头,温柔道:“姐姐是自愿赠与小猫烤鱼,银子留给妹妹攒起来,好不好?”
宋绾吟摇了摇头,把小猪银子塞到严歌时的手上,“不行,无功不受禄。再说了,我也是自愿给姐姐的。”
宋正暿跟着自己的妹妹过来,见到严歌时,不由一愣,怎么好似是那位姑娘?
严歌时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捏着银子放到荷包里。
宋正暿竟突然开口,呆呆地问:“姑娘,为报恩情,可否赏脸,与鄙人和小妹食饭乎?”
严歌时皱眉,听这声音,没由头地想起来湖边那一人。
这几日,宋正暿确实是听取了她的意见,正在为百姓做实事。
可正如他所言,他领着俸禄,本就应该做这些,严歌时倒不觉得有什么。
而面前这位儿郎,对着一个少女,无端地说这种话,也太冒昧了吧!
严歌时道:“公子,今日天色已晚,再邀约,恐怕不妥,况且我有私事需要处理。”
宋正暿道:“那可否邀请姑娘,明日与鄙人共饮?”
听不懂拒绝的话吗?
严歌时语气逐渐冰冷,“不愿意。”
宋绾吟站在一边,听他哥哥招惹漂亮姐姐,只觉得哥哥鲁莽,便拉着严歌时的手臂,稚声道:“姐姐,哥哥名叫宋正暿,他喜欢姐姐,姐姐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接近姐姐的机会?”
几人大惊,尤其是宋正暿,给她使了个眼神,可宋绾吟丝毫不理睬。
宋正暿,那个自幼便跟随父亲上战场,杀敌无数,保家卫国的宋家少将军?
严歌时对他有了些改观,从前只当他是娇贵公子哥,现在倒也多了些尊敬之心。
宋绾吟拉着严歌时撒娇:“好姐姐,我不会骗人的,虽是第一次见,可我也喜欢姐姐,绝不会害姐姐的,即使姐姐日后不喜欢哥哥,也无事,听从自己内心便好,不然倒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宋正暿赶忙把自家好妹妹拉开,朝严歌时颔首:“抱歉,是在下唐突,今日已误佳人,望海涵。余妹稚言稚语,望您勿怪。”
“无碍。令妹天真可爱,令人欢喜,哪里会怪?”
语毕,严歌时朝他颔首拜别。
宋正暿牵着宋绾吟的手,弯下腰来,面色严厉,语气却依旧温柔,“绾绾,下次不许拉着姐姐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宋绾吟歪着头,不解道:“为什么不能?”
“因为很没礼貌,姐姐会觉得冒昧的。”
宋绾吟小手一摊,撇了撇嘴,不悦道:“可是哥哥,你那样说话,也很无礼啊。”
宋正暿想了想,便认真地说:“那如此说来,哥哥也错了,所以哥哥知道错后,便会纠正过来,绾绾不可以学坏样,绾绾也要知错就改,好不好?”
宋绾吟嘟起小嘴:“哥哥,你喜欢漂亮姐姐,却不敢承认,我帮哥哥追求姐姐,有什么不行吗?”
宋正暿被这小丫头认真的样子逗笑,刮了刮她鼻尖,问:“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宋绾吟一脸骄傲地道:“我当然知道了。”
看着小妹那天真的面孔,宋正暿无奈又宠溺地笑了。
两人回到了将军府邸,宋绾吟松开他的手,跑向了王荷璐面前,奶凶奶凶地瞪着宋正暿,说:“娘亲,二哥哥有喜欢的姐姐了。”
宋正暿瞪大眼睛,气道:“小绾绾,你再胡说,我下次就不带你玩了。”
宋绾吟气呼呼的,不屑道:“那更好了,我便可以跟大哥哥一起去找大嫂嫂玩。”
王荷璐听着宋绾吟的话,双眼放光,立马问:“是哪家的姑娘?”
“娘,你哪能信她说的话?”宋正暿说:“短短相识,并非是男女之情。只不过,孩儿对那位姑娘有些倾佩,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很吸引我,仅此而已。”
宋绾吟一听,认真道:“如此听来,哥哥中毒已深呐。”
“小鬼,你还会看病?只是你哥哥我啊,寿命长,健康得很!”
宋绾吟双手环抱,故作深思道:“非也,哥哥,你爱上那个姐姐了,对一个人有男女之情,就是从倾佩她开始的,而爱情,本就是无解之毒。”
宋正暿被一个小丫头唬住了,顿时竟觉得有些毛骨索然,宋绾吟匿笑,而后又捂着嘴“咯咯”直笑。
“好你个宋绾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