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秋风卷细沙,明月照冬夜。
严歌时咬了几口手中热乎的香饼,忽然见前面有一个衣不遮体的瘦弱男子,躲在风霜下。
严歌时径直走到他面前,将干净一面的香饼掰开,赠给了他,又找了找身上的银两给他。
京城下着细雪,绵绵密密的,地上也慢慢地积上雪。
三人走了一段路后,走至他们初见的那个湖边,宋正暿像想起来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认真道:“严姑娘,我们还没有正式相识过呢。”
这人真是……又呆还规矩。
随后,他真诚地道:“在下宋正暿,请问姑娘芳名?”
严歌时惊愕的同时,语气淡然:“严歌时,我叫严歌时。”
“姑娘可曾议亲?”
“不曾。”
宋绾吟立即兴奋道:“我家哥哥也不曾婚娶,与姐姐天生一对呢。”
严歌时扑哧地笑了笑:“公子有此妹妹,平日里定很快乐吧?”
此等快乐,宋正暿大概消受不起。
只轻咳一声,道:“小妹只是爱口无遮拦罢了。”
宋绾吟“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朝前走去。
宋正暿朝严歌时颔首,便追了上去。
严歌时瞧着,倒是生出羡慕之情。她曾经也是这样,家人在侧,可以耍小孩子脾气的。
曾经的她,也是家中最幸福的小孩。
罢了,往事如烟……
后来,严歌时去学社监工,或者跟随宋家施粥,发放物资给贫弱百姓……
那段时日,她摘下面纱,与宋正暿一道,不必处处遮掩,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她脱下帷帽面纱,却被街坊议论,“不知羞耻,本就是个风月场所的女子……”
宋正暿每次听到都会大骂,甚至气急了,也要动手,他难得严肃:“烟暖台是风雅场所,严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他甚至高喊,要为她正名:“你们口中至善至美的‘乐善先生’是一位女子,名叫严歌时,便是这位烟暖台严姑娘。”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没有人在乎他说的话……
不论多少人听,不论多少人信,宋正暿总不厌其烦地向众人解释,他铁了心要为严歌时正名。
严歌时却总平静地笑着道:“世人只愿意信自己所信的,何必浪费精力去改变他人的想法?”
宋正暿道:“清白很重要,名声很重要,并非因你不在乎,这些便不重要了,你的善应当被世人知晓,而不是沉蒙于俗世!我说过我要保护你的。”
严歌时沉默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怅然地笑了笑。
城中屋舍在一个寻常的冬日建好,而城中无家可归的人皆可入住,学社也开始教授技艺。
宋正暿执笔,为此提名“云锦学社”。
严歌时看着那几个大字,感慨万千,她父亲的心愿,竟会在多年后实现。
严歌时问:“我可以去学社当艺师吗?”
宋正暿道:“求之不得。”
后来,严歌时真的去当了老师。
即使遭受了许多非议,严歌时每次见到那些孩子天真求学的面庞时,都十分坚定,从不言弃。
忽然的一日,台下坐着求学的孤子,严歌时看着他们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竟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个男孩走至她面前,递给她一颗饴糖,认真道:“你是‘乐善先生’,是顶好的人,又教授我们技艺,你不要听长舌妇嚼舌根,那些坏男人的言语更不能入你的耳,我们都知晓,你就是最好的老师……”
一个小女孩却道:“不对,姐姐不是女子吗?她应当是‘乐善女子’。”
严歌时鼻子一酸,短短几日,分明因为日日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万分高兴,却总忍不住眼睛的酸涩。
后来,烟暖台的姑娘也联合起来捐了些银钱给学社。
向晚戳戳严歌时的脑袋,笑道:“你啊,现在是日日守着云锦学社,倒是不管不顾我们了……”
顾墨然道:“毕竟是先尊的心愿,她又那般为民愁苦,自然上心。”
宋正暿与严歌时的关系愈来愈好,得知了她的喜好后,日日买来她爱的吃食,有时也会与她分享新得的稀罕玩意,甚至北城外的那家西糕作坊,只因严歌时随口一提“北城栗子糕还不错”,宋正暿便常常去排队,给她带来热乎乎的栗子糕。
一日傍晚,严歌时围着火炉烤火,宋正暿来寻她,立于门外敲门。
“进,”严歌时饶是妩媚,忽然外裘滑过肩,宋正暿正好走进来,见此场景,立马转过头去,红了整个脸。
严歌时以为是烟暖台女子,没有太过在意,见到是他也愣住了,立马把衣服整理好,侧过脸,摇着扇子扇风。
宋正暿不敢看她,没有回头,捧着暖炉,递给严歌时,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膏药,道:“我昨日见你手生冻疮,便回到家做了个暖炉,这个药膏是嫂嫂做的,很有效果……”
严歌时捧过暖炉,认真地摸了摸那个小兔子图案,心在那一刻,泛起微微涟漪。
宋正暿微微转身,偷偷看她。
严歌时顶着炽热的目光看向他,宋正暿心又砰砰直跳,继续转身过去。
严歌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别羞了!”
“我、我没有……”
严歌时打开小瓶罐,抹了许多抹膏药,擦在冻疮上,“嘶”的一声,又引得宋正暿着急。
他在她面前坐下,捧着她的手,吹了吹,温柔地为她抹药,一边抹一边细细地吹,凉凉的,好似不那么疼了……
严歌时盯着他,眼底像含了清泉,温柔地道:“宋少将军,我为你抚琴,感谢你吧?”
“新创的琴谱。”
宋正暿呆了呆,只听对方继续认真地说:“我只想抚给你听。”
那夜,寒风在雪地呼啸,雪花悠悠簌下,屋檐积雪,枫树结冰……
一个很平凡的日子,积雪落在枫树上,宋正暿满眼欢喜地问:“姑娘,可愿嫁在下为妻?”
严歌时抬眼望他,问:“三礼六书,明媒正娶,公子可备?”
他眸光真诚,语气坚定:“自然,绝不委屈,绝不相负。”
宋正暿试探地朝她靠近,微微地将她搂进怀里。
正贴近胸膛,严歌时一时羞怯,低着头推开了他。
此行不妥,违背礼教……严歌时背过身,脸色浮红,微微笑着。
宋正暿泛红的脸更甚,两位有情人,没有议亲,到底算是没名没分的,是没资格做“出格”的事。
一个拥抱,在那时而言,也是逾矩之事。哪怕,他们已交付真心。
他们就静静地待在一处,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言,也依然快乐,有种岁月静好的美感。
宋正暿将要离去时,还认真地说:“歌时,你等我,我此生非你不娶。”
她说:“好,我等你。”
白茫茫的一片雪,留下两人的脚印,都是这场真情的见证。
空气清冷,外边的风霜刺骨,严歌时心却暖暖的,脸也热热的,走两步又回望宋郎。
她满心欢喜,期待与他相见。
可烟暖台没有等来宋府议亲,却等到皇族赐亲——宋少将军与关颂杉公主的亲事。
皇上对宋府二少将军赐婚,要他娶公主为妻,并且昭告天下。
听到此消息,严歌时手中绣着鸳鸯荷包,扎出血来,手沉了下去,血液竟微侵旁边的红装新娘服。
晗辛打抱不平:“小姐是好不容易才打开心扉,宋将军怎能违背这般情谊?”
严歌时眉毛微拧,黯然地笑了一声,平静地道:“我信他的真心,可终究是有缘无分,我与他终成陌人……”
语毕,眼睛实在酸涩,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了下来,严歌时抬手抹去,喃喃道:“将这些都收走吧,不嫁他,我又能嫁谁呢?”
向晚问:“此事当真没有回旋余地吗?”
严歌时一言不发,望着窗外,冷静地发呆。
顾墨然叹了一口气:“那是皇帝的旨意,谁敢不从?”
将军配公主,本就是最相配的亲事……
她一个舞姬,何德何能?
罢了,何必扰乱自身心境?罢了,终是有缘无分……
那晚,宋正暿却翻窗入烟暖台,明月照射下,他站在窗台边上,眼含深情。
严歌时盯着他,冷冷道:“公子不顾礼义廉耻,也不顾自身性命吗?”
“下来吧。”
宋正暿跑到她面前,不顾严歌时的挣扎,紧紧搂着她,红着眼道:“对不起,歌时……”
一刹那,严歌时泪如雨下,侵湿大片衣布。
“爱一人,应是全心全意的,满心满眼的,”他问她,“你是否,看得见这份真情?”
她答:“看得见的。”
可是……
她理了理心境,柔声道:“抗旨不遵,是什么后果,将军比我更清楚吧?”
“望你,慎重!”
很简单的选择,他却犹豫许久,他犹豫的不是自己的内心,而是害怕,害怕谁因他的爱而离开,宋家满门,何其无辜?!
严歌时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绊脚石”,便只能说出这般话,只能拒绝他的爱意。
宋正暿放开她,手擦去她眼角的泪,道:“歌时,你也是喜欢我的吧?”
宋正暿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他还想再听她亲口说。
若没有赐亲,若他早些将这话问出口,严歌时一定会眉眼含笑,告诉他,“我很喜欢你。”
今日,她却摇摇头,决意否决:“书上说,情比金坚,可爱情应当理智应当成全,它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为了爱情,去赌,太傻了,不值当。
她盈盈一拜,真心祝福:“祝公子一生一世,长久幸福。”
宋正暿朝她前进一步,坚定地说:“歌时,我不认命。”
“没有人能承担这份责任,你不要为了一个人,赌上些什么,不然,这是幼稚,更是怯弱,况且,那并不是一个值得的人。”
值得的,只是赌不起。可偏偏,宋正暿想赌一赌。
他不愿意心里想着一个人,让那人成为遗憾,却娶另一个人,这样对他娶的人也不公平啊。
于是,宋正暿说:“若我怀着不甘,娶旁人,难道我娶那人就不配得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吗?既然知道这婚姻会成为一场悲剧,又为何要进行?”
严歌时眸色暗淡,说:“公子若是好好对待她,时间可以抹平一切,或许未来有一日你会爱上那个人,不算不公。”
宋正暿不愿如此,道:“我承诺的,只你一妻。”
他已交出一颗真心,即使那姑娘不认,他也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坊间传闻,少年将军和高贵公主,这是一段极好的姻缘。
严歌时开始避着宋正暿,也不去云锦学社了,那儿并不是少了她一人,便无法运转。
一个儿郎,也并非少她一人,便魂不守舍。
只是时间的问题,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
严歌时守着烟暖台,像曾经的每个日夜一般,弹琴跳舞,看书写字,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
晗辛说:“我家小姐,到底是乐观之人,一个男人而已,哪里会一直记挂?”
严歌时心中还是会想起宋正暿,在街头,还常常听着人们谈论宋正暿将军和关颂杉公主的喜事。
这个人像是一直守在她身边一样,赶也赶不走。
宋府这些日子,正处在喜庆之日,宋正暿却总扬言:“我不喜欢公主,我心中已经早已爱上一个女子。”
“她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是我一切的追求,我断然不会舍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