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寒风凛冽,霜雪自降。一日宴会,宋正暿酩酊大醉,又在公主面前言语轻佻,故意调戏婢女,这让公主对他的印象差极了。
可那日,公主在他身侧,却道:“宋正暿,你是什么样的人,以为我不知吗?我还就喜欢你这样的,说吧,你心中那个姑娘,是谁?”
宋正暿十分认真地说:“公主,您蕙质兰心,贵不可言,我只是一介武夫,实在不敢承受公主厚爱。”
“你不就是想退亲吗?”关颂杉扬起笑:“要我答应也行,你喜欢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何许人也?”
宋正暿却闭口不谈,关颂杉便说:“为了保护她,连姓名也不肯告知。她是个如何样的人,你当真那么爱她?”
见对方不语,关颂杉问:“难道你认为我会伤害她?”
“她于我而言,比天上的明珠还要珍贵,”宋正暿说:“我只是不愿她染了俗尘罢了。”
关颂杉笑道:“可我已然知晓,她是那些日陪伴你身侧的乐善女子,我说的可对?”
宋正暿垂下眼眸,关颂杉盯着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是我的人,便收起你的心思,别再想旁的女子。”
宋正暿冷漠道:“我不是你的人!”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情深似海,我嫁你,只当这正妻,你若是喜欢她,将她娶进门做个妾便好,我并非善妒,不会计较。”
“公主这话,辱没了公主,也折辱了她,”宋正暿闷了一口酒,“严姑娘只是她自己,只遵从内心,她日后一定要嫁给真心爱她的男子,定然只为正妻。”
“若我要娶她,便仅会娶她一人,只爱她一人。若我没法做到……”宋正暿顿了顿,眼神变得抑郁难受,继续道:“我没法娶她的话,只能证明我并非良配,而非她不好,非她不配正妻之位。”
关颂杉冷笑道:“难不成你想抗旨?”
宋正暿苦涩地摇了摇头,自嘲道:“我不会,我还没有能力做到。”
“并非是我不愿为她做到此处,而是我不能让无辜之人因我枉死。”
“如果我孑然一身,我真想不管不顾跟她私奔。”
关颂杉道:“那你们便终究没法相守,何必说这感人肺腑之言?”
宋正暿忽然盯着她,认真地问:“公主,难道您真愿意嫁给一个心中有别的女人的丈夫吗?”
关颂杉愣了好一会,才坚定地说:“我不在意。我只知道,以你的品行,即使不爱我,也会敬我一生,其他儿郎,或许连此都做不到,嫁你不亏。”
宋正暿轻笑一声,眉眼带怒,正欲走,关颂杉又道:“所以还请将军,莫要忘了亲事,不必在外故意混账。”
宋正暿的名声在外,闺阁中的关颂杉早已对这位未婚夫有着期待,况且早些年,幼年的关颂杉曾因学业不佳,母后责罚,得宋正暿安慰,心情渐好,自那之后,对这位少年心生过一丝丝好感。
于关颂杉心底,虽算不上爱他,可宋正暿优秀,是个良配。
婚姻大事,并不是一定要和相爱之人。
说不在意他心中有旁人,只不过是故意说给他听,关颂杉在封建礼制下长大,她看着那些达官显贵娶妻要妾,还有人为博名声,装作一副爱妻如命的样子,实则在外养了一堆外室。
她早便知晓,她以后的夫君,大概也会是妻妾成群。
可她不在意,她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出生便是尊贵的公主,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未吃过什么苦,夫君心中若无她,倒也不必陷于情爱。
以她的身世,嫁入将军府当个正妻,以后做当家主母,这一生也是极幸运地过了。
这几日停了霜雪,天空转回湛蓝。关颂杉闲下来,便带着一群婢女,走至烟暖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喝茶。
她见台上的严歌时,总觉得她有些面熟,身侧的婢女提醒道:“她便是宋将军中意的女子。”
关颂杉不屑地说:“倒是一个美人,可也不过如此。”
又高傲地自言自语:“她拿什么跟本公主比?”
“一个妓而已,自是连公主的一根头发都比不起。”
关颂杉却轻声道:“她不是妓,莫要胡说。”
喝过了茶,关颂杉大摇大摆地朝严歌时走去,高傲地问:“你就是严歌时?”
严歌时不明所以,怔了片刻,诧异地盯着她。
关颂杉趾高气扬地道:“我乃姜国公主关颂杉,你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跪?”
严歌时这才冷冷地行礼,完毕后,立刻转头,想要离开。
公主见此人如此傲气,很不满,叫住她,“你不在意宋郎君吗?”
关颂杉一步步靠近她,仰着头,“我抢了你的婚事,你不怨恨吗?”
严歌时不想回答她,淡然道:“祝贺公主喜得良缘,祝将军和公主白首偕老……”
关颂杉没有听到预想的回复,紧紧皱眉,打断她的话:“宋少将军爱你,你却不喜欢他?”
严歌时疑狐地看向她,关颂杉说:“爱是占有,若是深爱,怎会放任他娶旁人?”
严歌时反问:“爱哪有定义呢?”又道:“爱非占有,应是成全。”
关颂杉问:“你可想嫁他为妾?我可以成全你们。”
“我不愿意。”
严歌时道:“可得如意郎君,嫁一生为妻,我绝不心系儿郎,便作低态,困于院中。”
关颂杉怔了一下,笑道:“你们二人还真是同样高傲自大,真是可惜,此等好姻缘,却有缘无分。”
严歌时淡淡道:“不是我的,如何强求,都留不住。”
关颂杉甩着袖子离去,晗辛看着,脸差都气得扭曲折了。
严歌时倒出奇的平静,仿佛这一切都跟自己毫无关系。
何必去计较,自扰内心呢?
一段姻缘而已,得到了或会幸福,得不到,这日子还得继续过着。
姻缘也许重要,但是再怎样也不能影响心境和生活。
后来几日,关颂杉刻意去云锦学社,与宋正暿一道,却在那听到了不少关于严歌时的事迹。
宋正暿也时常说:“这里的一切皆有严姑娘的一份善意……”
久而久之,关颂杉反而有些佩服这样的女子。
这天,严歌时正在为捐赠书籍给云锦学社编写目录,关颂杉闲来无事,又来烟暖台阁楼,捏起一块墨,闻了闻,又放下,漫不经心地道:“哎,听闻你能歌善舞,乐善好施,我先前是觉得你刻意积攒名声,现在却觉得外界对你褒奖不够……”
严歌时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根本不理会她。
关颂杉见她不理自己,又扬起高傲的面庞:“我并非以为自己与你相比不足,只是你待人友善,帮助女子,救助贫弱百姓,让人动容罢了。”
严歌时总仔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怎么搭理她。
有时候,关颂杉实在发闲了,也会问:“哎,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事?”
严歌时便道:“想必公主学富五车,是否愿意教云锦学社的孤子读书写字呢?”
关颂杉听了她的话,便去云锦学社当了几日的老师。
这教书的差事,关颂杉很快适应,慢慢地,她竟然还很喜欢这种教书育人的滋味。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仿佛有种把内心填满的充实感。
可是,此事被发现后,皇后大发雷霆。
一个高贵的公主,怎么可以跑去民间,与那些低微之人整日待在一处?
殿中的关颂杉跪着听训,皇后道:“你是我姜国公主,尊贵华容,如何能与那贱民一道,还去教授课业?”
关颂杉反驳:“为何不能,同样都是人,为何说他们是贱民?而我做这讲师,男人能干,为何我不能?”
“我看你是日日待在外面,是受了谁的蛊惑吧?”皇后气得脸色铁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继续教育:“女子一生,从父从夫,嫁得良婿,相夫教子,便是极好的一生。若整日抛头露面,罔顾礼教,大逆不道!'”
关颂杉哑口无言,她这些天的行为确实违背她从小遵从的礼教,可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哪里有错,顿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反驳,最后竟然脑子一热,大声质道:“这是谁定的规矩,竟如此低俗下作?!”
“你!”皇后气极了,悉心教养长大的女儿竟变得如此叛逆,还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而关颂杉也被罚抄女教之类的书籍,闭门思过。
此事之后,皇后便开始张罗她与宋正暿的婚事,几日后,宋正暿罕见地来公主府看她。
关颂杉正抄着《女诫》,见宋正暿来,脸色阴郁,问:“你来做甚?”
宋正暿道:“皇后娘娘解了公主禁足,命我携公主去东湖看冰舞。”
关颂杉迟疑地放下笔,“真的?”
宋正暿点点头。
“好,你等我一会,”关颂杉心情转晴,高兴地跑去换了身衣服,才跟着宋正暿出门。
皇宫湖亭中,皇后摆驾在此,那周身竟跪着严歌时。
关颂杉疑惑不解,走上前去,问:“母后,您这是为何?”
说着还想拉严歌时起身。
皇后威严在上,冷肃道:“本宫知晓,严姑娘是名动天下的烟暖台舞姬,便请来表演冰舞。”
严歌时眸光垂下,看起来有些低姿,实际上脊梁依然挺拔。
关颂杉很不解,她印象中的严歌时那样傲气,怎会来此表演,畏手伏低?
宋正暿见了顿时心疼得不得了,不顾礼仪尊卑,拉着严歌时就要走。
宋正暿为了她如此莽撞,严歌时很担忧,立即行了个礼,说:“民女是皇后娘娘雇来表演的……”
“还请宋将军自重。”
过后,严歌时一身绯红舞衣,踏在湖面上,轻舒长袖,轻盈的身躯忽而旋转,忽而跳跃,玉手扬起红色缅带,仿佛回眸在低思,眼底是看不清的忧愁。
蓦地,脚踩的那块冰忽然坍塌,沉了下去,严歌时也坠入湖底。
几人大惊失色,宋正暿不管不顾地朝她奔去,纵身一跃,跳进冰湖里。
湖里波波涟漪,宋正暿朝严歌时游去,他拉过湿身的严歌时,抱着她游上了岸边。
关颂杉脱下披风,盖在严歌时身上,周围忙做一团。
严歌时遇此一遭,发着高烧,被送到公主寝宫,休养了一日,才见好转。
这几日,又传来许多流言蜚语。
严歌时醒来,正欲起身,关颂杉立马走来扶她,严歌时低沉地道:“多谢公主……”
“你谢什么呀,那冰湖一点也不厚,才发生如此危险之事,多亏宋正暿救你,不然……”关颂杉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你的清誉受损……不过,你别担心,外界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堂堂公主,一句话,竟要这样结结巴巴还说不完……
严歌时回了烟暖台,一路上受人指指点点。
“平日里假清高,原是看不上我们,怕不是早就对宋少将军献媚……”
“将军和公主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是她能拆散的,真不要脸!”
“故意设局湿身,以此构陷将军,逼得宋少将军不得不娶她为妾,肚子全是坏水……”
“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风月尘俗的娼妓……”
湿身而已,便是失了她的清白。失了清誉,便抹杀了这个人的善。
一个女子,就应当只为清白而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