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政厅回程的路上,我不想说话所以一直在装睡,但是布雷诺的路况还是很差劲,昏昏沉沉的,后面似乎又真的睡过去了。
下车的时候,江青瓷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聿怀,你说,雨季是不是要结束了?”
“看起来是的。”
江青瓷信守承诺,很快便设宴把我介绍给莱诺家族的其他人。
莱诺家族的主要人士都携妻子出席,只有卢特和伯纳德带的是女伴。卢特是一个身材微胖、话语很多的红脸男人,据传他的多任未婚妻都有如受了诅咒一般地先后去世,才导致他年过四十却尚未成婚。伯纳德的年纪也不小了,他身材瘦削、健步如飞,唯独面色发青像是先天性心脏供血不足似的,我留意到他虽然话不多,却是餐桌上第一个举起酒杯的。
我很惊讶地发现伯纳德的女伴,他的未婚妻,竟然是一张东国面孔。缪书言,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女子,纤纤玉手,美目顾盼,看起来和再柳年纪不相上下,饭后见我落单便亲热地过来攀谈。
“聿怀姐姐,久仰大名了。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没想到直到你们结婚了才能见上一面。”缪小姐握着我的手,一双慧眼流转,又道:“——表哥真是好福气。”
原来她的母亲和江青瓷的母亲是医学世家黎家的一双姐妹,所以对江青瓷也是以“表兄妹”相称。缪小姐自幼学医,又毕业于名校,不过她来此地只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伯纳德在此地的业务。看来婚姻对莱诺家族来说不仅是牢固的利益同盟,更是一种成本低廉的渔利手段。想来莱诺家族的医院,也有黎家的一份股份了。
我很诧异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怎么会想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快二十岁的男人,她看出了我对她的好奇,开口道,”我来这里没多久,在外语上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姐姐,不知道姐姐有空时能否来打扰。”
我借口平日里都在报社工作到很晚,把日报社的电话留给了她。
婚后江青瓷顺理成章住进了我的公寓,我并不避讳这场婚姻于我们彼此而言都只是一场交易,但是他坚持要求每天一起吃饭,并且要亲自开车接送我上下班。“如果不是吃住行都在一起,别人怎么会相信我们是一对真夫妻?”他这么解释,还说他的医院招了一个很不错的中国厨子可以免费帮我们加餐,这都让我很难拒绝。
在公开场合他总是很亲昵地搂住我,热情地和我的同事打招呼。人前我不好翻脸,但是待人走后,我就会推开他,让他注意一点分寸,“有必要演到这个地步吗,莱诺先生。”
“我以为,你不是很享受这些么?结婚那天,可是你主动抱的我。”
我咬牙切齿,他却嬉皮笑脸,“本来朋友见面都要贴面礼呢,更何况夫妻之间。”
“你很享受这场游戏吧,江青瓷。”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我讨厌看到他见招拆招、乐在其中的嘴脸,似乎我的不信任反而让他更为安心。
“你总是对我推三阻四的,不会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的男人了吧?我看你以前同亚琦,倒是从来没有这么避嫌。”
我倒是有意想让亚琦多出现在他眼前,可惜我那拖后腿的同伴,一点都不想配合我的表演,甚至很高兴自己的担子轻了许多,连和我的晨会都开始三番五次地缺席,美其名曰“怕打扰了甜蜜的夫妻生活。”
真奇怪,江青瓷以前的东国语言并没有这么流利,可是现在连成语都用上了。我以前是很爱和他斗嘴的,现在反倒落了下风。
本来我内心对于江青瓷为什么答应这一场联姻还心存疑惑,但是很快我就有了更值得担心的事情。
这周五祷告会后的下午茶,卢特的女伴换了一个人,当这个肤色白皙、身材娇小的女人走到我面前,我才发现正是我妹妹成再柳。几年不见,她出落成一个大人模样,穿着一身高定,烈焰红唇、明艳逼人,耀武扬威地在伯纳德和缪小姐面前走来走去。
她怎么会来这里,还变成了卢特的女伴?
我还记得出国前我们大吵了一架,我不回国,她也不主动联系我。这些年,我还偶尔从导师那里收到她的消息,听说她时常因为谈恋爱翘课,我心里还为她和我不一样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们俩中间,总要有一个过平凡快乐的生活。
我在女卫生间里堵住她质问,她却满口嘲讽:“怎么,姐姐,莱诺家族的荣华富贵,只许你来染指吗?”
我不能对她解释这场婚姻背后的利益纠葛,只好避而不谈,“你要嫁入豪门,何苦选择卢特?我听说你和姓蒋的小子也好好谈了几年,卢特比你大这么多岁,换情妇如流水——你到底图他什么?”
成再柳很不高兴我提到他,却故意装作不在意,“姐姐,我可不像你,一辈子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而且,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你不明白。”
我心想她或许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想接近莱诺家族,还想劝解,可是成再柳不耐烦地打断我,“怎么,我就不能是因为我缺乏父爱,所以喜欢一个年龄比我大、能好好照顾我的人吗?”
我想她一时半会是不会轻易对我开口了,或许我可从江青瓷那里探到一些虚实。
下一个礼拜一是公祭日,什么都做不了,午后百无聊赖,他提议说去海边小屋垂钓,我正为妹妹的事情心烦,忙不迭答应,旁敲侧击道,“怎么不把你家里人也叫上一起,人多一些热闹”,江青瓷一听便了然,“他们现在年纪大了,怕吹风呢。放心吧,你妹妹的事情,我会帮你留意的。”
他一下子戳穿我的真实目的,我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江青瓷却直接了当地说:“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我两个妹妹,都嫁给吸血鬼。”
我有些惊讶,怎么,江青瓷,你也知道你们家族是吸血的恶魔。
“听起来你似乎知道,你表妹并不太喜欢和伯纳德的这桩婚事。”
闻言他有些为难地解释道:“书言的事情,并不都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我明白。”我坦言道,“本来嘛,和谁结婚,也并不需要她全然爱这个人。”
江青瓷一愣:“我可不是这样的。”
我意外地觉察到他被我的话所伤——难道,这场婚姻是始于全然的爱吗?
不知怎的,我想到从前感情甚笃之时,江青瓷曾对我提起过他父母亲的婚姻悲剧——他自以为是的父亲误解了爱的本意,而他的母亲为了所谓的爱甘愿作茧自缚、牺牲了自己的人生、最终爱也变成了怨。那时候的我仍然年轻,不明白为什么人会在不相爱的情况下走到一起,以为凭借勇气去生活就能够无往而不利。可是现在,老一辈的诅咒在下一辈中延续,我却觉得稀松平常。
我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笑笑:“是我失言了。”
其实我的本意是,书言不是会被婚姻困住的人。我们都不是,会被婚姻困住的人。如果说婚姻本来是我们与生俱来要承受的一道枷锁,那我们亦可以各凭本事负重前行。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许对再柳来说亦是如此。
我猜想江青瓷还有许多隐瞒我的事情,我也选择暂时在江青瓷面前,不去流露出我的真实想法。
近期因为下届总理选举的原因,两族领导人之间的竞争开始逐渐放上台面。江青瓷告诉我,前日医院暴乱,正是因为莱诺家族所支持的布雷族候选人贝克的在场所导致的。我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对立的诺族势力的策划,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当时想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是一个无名的暗杀团队。
“他们想做什么?贝克是当下政策最亲民的候选人了,杀了他对平民有什么好处。”
“也许他们的目的只是浑水摸鱼,毕竟贝克和莱诺家族走得太近了,这也算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
江青瓷试探着问我:“这个团伙,和你有关系吗?”
我笑一笑,没给明确的答复:“我可是把你们当自己人,又怎么会和自己人作对——难道说,隐瞒和怀疑,这就是你们莱诺家族对待自己人的方式吗?”
结婚快半个月了,议事会的名单上还是没有加上我,我想是时候给江青瓷施加一点压力了。
江青瓷认真解释道,“我们还是要等待一个时机。但请你要相信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听出来了,还有很多人反对我的入局——也许是出于对我的不信任,也许是出于对我们这段关系的不信任。我要在这个舞台上,全然地放下我个人的介怀,认真地表演好对他的爱、取得他的信任、取得莱诺家族的信任。
表演的第一课,在面对你的时候,有一张poker face。
我会让你们看到接纳我的必要性,不过,江青瓷,也请你拿出足够多的筹码,来动摇我对你们的态度,让我看到你的诚意。